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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光冷冷看着又一波光鮮亮麗的人來到這所中學，他們來來去去，只有永恒的懸崖不變。

新來的這群人裏有個面相溫柔的數學老師，不管周圍的同學頂撞、逃課、不寫作業，他都未曾發火皺眉，只是繼續講課批改作業。也有些身邊冒着粉紅泡泡的女生竊竊私語，議論這個好看的男老師；還有一向很乖的王友山，每天早上送他一朵花，放在講臺的玻璃瓶裏。

某天，他帶了個小紙盒來上課，給它取名“心思盒”，可以在裏面放自己想說的任何話。

解光和老師一向保持距離，自然沒有産生寫小紙條的心思。但課後有不少人塞紙條進去，放學時老師再拿走整個盒子。晚自習時，也有些人去另一間教室上補習課。解光看着班上的人被數學老師“馴服”了，至少課能好好上，作業也會寫滿了上交。

他有些困惑，但還是沒有進一步的想法，這個老師教的數學物理是他的強項，沒有學習上的問題需要老師解決，自然不用和他有更近一步的交流。只是另一個教英語的女老師實在多管閑事，天天逼着他背英語，上課還老是點他起來朗讀課文回答問題，他一點都不想花時間背那些沒用的東西。于是當女老師再一次叫他朗誦課文時，他冷漠地與她吵起來，幾句話就讓她紅了眼眶。

解光不耐煩地想，女人真是柔弱，全都和他媽一樣，什麽都改變不了，她們即使想要改變也會屈服于現實，一起沉淪，渾渾噩噩度過已鋪墊好的人生，最後死去，如蝼蟻，再沒有人記得。

誰知道那個和自己沒有多餘交集的數學老師會在課後找到解光，拉着他到緬桂花樹下，用他一貫溫和的語氣，揭露直擊人心的痛苦往事：“你想和你父母一樣嗎？”

解光臉一白，那是他深深隐瞞着不願為任何人知曉的過往。在他更小些時，他的父親常常行蹤不明，他不知道父親具體的工作，只感覺家裏的條件在慢慢變好，他有更多的新衣服和鞋子，每天家裏都能吃肉，媽媽的臉上也總是挂着笑。直到某一天，一群穿着制服的人沖進家裏，押走了父親，原來他的掙錢方式靠的是人人避諱不及的白色粉狀物和顏色各異的小糖塊。

解光再見不到自己的父親，他永遠的離開這個一度其樂融融的三人小家，只留下相依為命的母子兩人。他的母親是村裏有名的美人，與周圍人從小暴露在陽光下的黝黑皮膚不同，她有白/皙如雪的肌膚，雙唇染着木棉花的紅潤。她從未走出過深山高原，舉止間卻流露出異于農村人的優雅，她溫婉動人，像雨天裏散發清香的緬桂花。緬桂花又叫白蘭花，也許白蘭花這個名字更适合他媽媽。

她自小就知道自己的美，依着美貌，一路順遂，家裏的重活從來沒落在她身上，從衆多追求者中選了父親後，她一直被捧在手心，不用為生活費神。

他媽媽愛美，花美，自然也愛花，家中花瓶裏總插着幾枝花。在解光的印象裏，他媽媽是和白蘭花香一起出現的，未見其人先聞其香。白蘭花在衣襟上別着，或是在細嫩手腕上挂着，又或是在胸前垂着，解光總能在他媽媽身上找到光潔的白蘭花，那清雅甜香就是媽媽的象征。

白蘭花離了樹易枯萎，不到半天便染上褐色，他媽媽會用沾水的紙巾包裹着花，濕冷的環境能保持它一天半的潔白如玉。

但也只是一天半，就像他媽媽的美一樣。

家裏沒有依靠後，他媽媽努力過，拿着剩餘的積蓄出山與人做生意，可惜她美則美矣，心眼卻玩不過別人。敗了所有家財不說，還欠了一屁股債。她一下子老了十歲，總帶笑的臉爬上皺紋。那段時間，家裏再沒了白蘭花。

很快，白蘭花香又傳來，多了瀕臨腐爛時的甜膩酸澀。她媽媽摸上白粉遮住細紋，每個月二十五天在胸前別上白蘭花，另外五天換成紅豔木棉。家裏來來往往陌生的男人，有時半天有時整夜。這種時候解光被母親塞幾張紙幣，打發着出門。他漫無目的地走在路上，穿着毒/販父親留下的衣服，拿着娼/妓母親掙來的錢財，高原的太陽照得臉生疼，但他從不會變黑，身上臉上和他母親一樣雪白，那是最純潔又最肮髒的顏色。

邁進陰影裏，陽光退散，他來到一棵白蘭樹下，綠葉裏藏着小巧的花，洩出熟悉的香。聞着香，一陣反胃，他幾步退回陽光下，香氣消失，毒辣的陽光又逼得他全身疼痛。無處可退。

白蘭花腐爛後很快到了該去的地方。某天夜裏，解光從學校領着滿分的數學試卷回家，房門虛掩，屋裏漆黑。他心裏隐隐作痛，推門一看，月光下他的母親靠牆攤着身子，雙眼外翻，嘴巴大張，面目猙獰，手臂上青青紫紫，還沾着暗紅的血色。地上掉落一根用過的針管，尖銳的針頭閃着陰冷的光。

他的媽媽是離了枝頭找錯依靠的白蘭花，最終落得慘白醜陋再無聲息。

解光的大伯成了監護人，他們兩個在此前只說過一次話。那天他大伯從母親的房裏收拾褲帶走出來，手裏拿着壺酒，撞上提早回家的解光。他穩住身子，定睛瞧這白淨的男孩，捏了一下他的臉，露出油膩餍足的笑：“酒和女人，最銷魂。”

解光就這樣和他大伯住在一起，他大伯整天無所事事，樂得靠貧困補助金買醉茍活。對解光來說饑一餐飽一頓是常事，好在他年紀漸長，能抽時間在鎮上找活幹，勉強維持生計。

他在學業上沒花太多心思，只打算走完義務教育的九年早早進入社會打工掙錢，擺脫這個全是痛苦回憶的地方。

現在這一句“你想跟你父母一樣嗎？”又喚醒過去無處可去無路可退的無力感，解光擡頭看樹下的數學老師，白蘭花隐在樹裏卻藏不住膩人的香，令他作嘔。

數學老師平靜地說：“逃到大山外面是不是就會不一樣呢？川流不息的車輛行人，鱗次栉比的高樓大廈，霓虹燈閃爍下從沒有黑夜的鬧市，每個人好像都平等了，變成一樣的人，追求着金錢、權力、夢想、生活與內心。日新月異，無數機遇湧動，抓住其中一個浪花就能翻天覆地，一擺過去的窘迫；或者埋頭苦幹，出賣力氣和腦子，即使不能在城市留下自己的印記，至少青春消耗的那些年裏也從這片水泥地上收獲衆多。”

“大山外面多麽誘人，但解光你知道嗎，又有多少人迷失在不斷閃耀的霓虹燈裏，紙醉金迷的奢華享受裏，铤而走險，最後屍骨無存？又有多少人因為無意觸碰到無形的限制，背負罵名，衆叛親離？”

“你有一個健康的身子，還算聰明卻轉不過彎的大腦，除了這些還有什麽呢？有什麽能夠充當你在大山外面闖蕩的籌碼呢？”

數學老師有張微笑嘴，看起來總是溫柔友善，但解光知道他深棕色的眼裏沒有染上一絲笑意，只冷冷的看透眼前人。

解光頓覺無力，白蘭花的氣味太酸，酸得口中幹澀，後背發涼。

“你很聰明，你應該知道最有效增加自己籌碼的一條路是什麽。”數學老師低頭看着他的眼，嘴角上揚，流露出與氣質不符的蠱惑，“你甚至可以靠這條路和你厭惡的事物鬥争，你願意試試嗎？”

解光的視線越過數學老師，落在那棵白蘭樹上，他找到一直萦繞在他腦中氣味的來源，那裏是一朵淺黃色的花。

他鄭重的點了點頭，等待白蘭花變成緬桂花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