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病房裏靜的掉針可聞。

我去把燈打開,搬椅子坐到床邊,上半身前傾,手肘抵着腿部,擺出掏心窩子的必備姿勢,“開始談吧。”

霍時安呆子一樣看我,好像聽不懂。

我不答反問,“是你先說,還是我先說?”

他的眼皮半搭着,視線落在被子上面,“說什麽啊,大晚上的,你不困我還困呢,別打擾我做夢了。”

我看着他,“做的什麽夢啊?”

他眼神躲閃着,從嘴裏蹦出一句,“吃肉的夢。”

我面不改色的說,“那肉香吧。”

“香……”霍時安一副從魔障中醒過來的樣子,頂着張死人臉暴躁的說,“不是,你管我的夢幹嘛?你立馬給我把燈關了,我要接着睡了,媽的,本來睡的好好的,被你扇醒。”

我不為所動,“再給你一次機會,要不要跟我談?”

他像是喃喃,“談什麽?”

我說,“你想談什麽,我們就談什麽。”

他捋了幾下額前微亂的碎發,硬邦邦的說,“我沒什麽想……”

“剛才我說了的。”我打斷他,“這是你最後一次機會。”

他的呼吸一頓,兇神惡煞的瞪過來。

我看看手機,“給你兩分鐘時間考慮,兩分鐘過去,你還是不想談,那就當我什麽都沒說過。”

霍時安還瞪着我。

随着時間的一點點流逝,他的氣息漸漸變得粗沉。

我一直看的手機,“還有一分鐘。”

霍時安沒等秒數倒計時就炸了,“談談談,老子跟你談!”

我把手機放櫃子上,等他的下文。

他劫後餘生似的重重抹了把臉,擡頭的時候眼神深黑,“剛才那個二選一的選擇題,我還能選嗎?”

“不能了。”我非常殘忍的說,“你錯過了回答時間。”

“操!”

他低低的罵了聲,鹹魚一樣癱着不動,“我想你先說。”

“那你當時不選?”我替他回答,“當時你在逃避,裝傻。”

完了加上兩字,“活該。”

“……”

病房裏陷入了新一輪的寂靜。

我沒有催霍時安,而是在回憶自己的過去,梳理待會兒要說的那些話,盡量控制好情緒,把想表達的意思都表達清楚。

不知道過了多久,霍時安開了口,“從哪兒開始談呢?不如就從高考前開始吧。”

我沒意見,“好。”

“老天爺看我倆小日子過的太得意,就挑在那段時間向我倆開炮。”

他的語氣淡淡的,“我的保送名額沒了,爸媽鬧着要離婚,很煩,又很無力,想你安慰我,陪着我,可是我跟你說話,你左耳進右耳出,不往心裏去,也不好好看我,要是我再多說幾句,你就沖我發脾氣,放學也不跟我一起走,說要出去玩。”

我平靜的說,“那時候我媽發現了我們的事,我心裏也很煩,只是不想被你發現。”

他愣住了。

十幾秒的死寂過後,他如同被人對準心髒捅了一刀,沒有歇斯底裏的大吼大叫,只是煞白着臉,滿臉扭曲的痛苦,“為什麽當時不告訴我?”

“大概是過于天真了吧。”

我垂着頭,“天真的認為自己一個人能扛得住,沒想到不行。”

“你不相信我。”他的喉嚨裏碾出受傷的低喘,“方淮,你不信我。”

我靠着椅背,“當初我倆都才十八九歲,連社會都沒進,還在學校裏當小屁孩,思想嫩得很,能力也很有限,你讓我怎麽相信你?”

“況且那會兒你的壓力太大,自己的事都顧不過來了,根本沒精力管我那事,我說了,只會成為壓倒你的最後一根稻草,我倆照樣會半死不活的撐完高考就各走各的。”

他的胸口大幅度的劇烈起伏着,“那都是你以為的,你又不是我,怎麽知道我會怎樣?”

我嘆了口氣,“時安,如果是你家裏知道我倆在一起了,你也會跟我一樣的單方面出櫃,不想讓我知道,不想你爸媽來找我。”

他頓時如鲠在喉,說不出話來。

人在不同的年齡段,對待同一件事的想法是不一樣的。

現在學生的身份沒了,變成社會人士,經歷的多,思想成熟,能力也強,再回頭看過去某個年齡段的某件事,會覺得怎麽那麽幼稚,怎麽那麽愚蠢,真的無法理解。

可是身在當初那個年紀,面對那樣的事情,選擇隐瞞是唯一能做的,也是最好的保護方式。

說到底,還是那件事出現的時機不對,那時候他們都太年少,壓根兒就應付不了。

霍時安深呼吸,“你媽怎麽收拾你的?”

我輕描淡寫,“拿雞毛撣子抽了幾下。”

他不相信,不可能就是抽幾下那麽簡單,“你不知道躲?”

我說,“我媽被我氣瘋了才動手的,是我讓她失望了,挨幾下是應該的。”

霍時安雙手撐在床的兩邊,背部離開床被,“所以你不讓我碰是你身上有傷?”

我沒說話。

“我他媽還以為你是膩了,不想我碰。”

霍時安全身的力量被抽空了一樣倒回床上,他看着蒼白的天花板,眼睛猩紅,“方淮,你真狠,你讓我覺得那時候的自己是個傻逼。”

我自嘲,“誰不是啊。”

在我說完那句話之後,病房裏第三次靜了下來。

我跟他的分手沒有像電視裏演的那樣,又是上一代的恩怨,又是出軌,又是替身之類的,狗血的一塌糊塗。

之所以中了畢業就分手的魔咒,其實跟大多數初戀差不多。

都是兩個人的青春走到了必經的十字路口,彷徨了,迷茫了,最後選擇了不同的方向而已。

現在我倆會坐在這裏掏心窩子,聽彼此訴說從前,只是因為我倆又碰上了。

并且在那之後,人生軌跡就一直往一塊靠攏。

我一言不發的坐着,該談的沒談完,後面還有,我在想怎麽圓滿收尾。

霍時安始終維持着看天花板的姿勢,他擡起手,快速在兩邊眼角那裏抹了抹,“那我跟你媽通電話,裝的是你好兄弟,哥倆好,在她眼裏不就是個二百五?”

我說,“是吧。”

“……”

我不提從前了,改提重逢後的事情,“上次那帖子是你發的,是你把我們的事情做了部分改編發到網上,再拿給我看的。”

他似乎沒料到我會這麽語出驚人,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你在賭,也在等。”

我盯着他,“要是我還是跟以前一樣,就一定會對帖子起疑心,查一個ID,追蹤到對方的準确地址,甚至是生活信息對我來說都是小菜一碟,你想知道我查出來是你發的,會有什麽反應,會做出什麽選擇。”

他面無表情。

我閉了下酸澀的眼睛,“要是我不去查,就是變得比你想象的還要多,你會很失望,然後當那個帖子是你夢裏發的,不存在。”

他扯了扯嘴皮子,“我蠢的很,沒那麽高的智商。”

我說,“別謙虛了。”

不等他狡辯,我就說,“時安,我倆要不要試着從頭來過?”

霍時安愣愣的看着我。

“就像你在貼子裏說的,你猶豫,我也猶豫,你怕,我也怕,我倆猶豫的那部分是一樣的,但是我倆害怕的那部分不一樣。”

我頓了頓,“我在國外改掉了很多舊習慣,養成了新的習慣,我怕你不喜歡現在的我,之所以還黏着我,跟我玩鬧是在我身上找過去的影子,事實上這段時間你的确老在我耳邊念叨,說我怎麽變了這麽多。”

“而你是怕現在的我在國外待了五六年,生活環境跟你截然不用,你怕我倆除了聊聊從前就沒有共同話題了,怕我覺得變成公衆人物的你陌生,怕我沒有以前那麽喜歡你。”

他的喉結上下滑動着,嗓音沙啞,“都知道?”

“查了帖子的事才知道的。”我說,“每個人都會長大,都會在那個過程中出現一些必然的改變,時安,我說過了的,變了就變了。”

他把頭偏向烏漆墨黑的窗外,“不然呢?還能怎麽樣?”

我用力揉了幾下額角,“不能怎麽樣,既然我倆做不到退出彼此的生活,那就只能去接受了,也許完全接受了就會發現,其實也就那樣,也還好,沒什麽大不了的。”

他還看着窗外,不知道有什麽好看的。

“老法子好不好?”

我拿出一個鋼镚,“還跟從前一樣,花的那面作數,如果是花,我倆就重新開始。”

他猛地轉頭瞪着我,嘴唇動了動,想說什麽,卻沒發出聲音。

我看着他說,“我要抛了。”

話落,我就将鋼镚往上一抛。

那一瞬間,我聽到他粗喘着低吼,“數字也要重新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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