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陛下,前頭就是長禧宮了。”封勇禮站在龍攆旁,恭敬對皇帝道。

他今年三十有五,生得白淨斯文,或許是執掌司禮監與文官多有往來,身上自帶着一股儒雅之氣。

皇帝眯着眼睛,看了一眼前頭的長禧宮:“這宮殿偏僻了些。”

“六爺喜歡清靜,當初是六爺先選的宮室呢!”封勇禮回道。

皇帝沒有說話,只是深深盯着越來越近的長禧宮。

“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陳錦率着一衆宮人,跪在長禧宮外迎駕。

“啓禀陛下,六殿下昨日淋雨受了風寒,實不能起身迎駕,還望陛下恕罪。”陳錦叩地陳奏道。

“無妨,朕是來探兒子的病,用不着搞什麽假模假式的虛禮。”皇帝緩緩下了步攆,命陳錦等人起身,直接往長禧宮裏去了。

一跨進長禧宮的院子,便有藥味撲鼻而來,聞着極苦,并不好聞。

封勇禮有些擔憂地看向皇帝,皇帝卻并無一絲動容,面不改色地進了趙斐的寝宮。

雖是酷暑,趙斐的榻上依然挂着厚重的床幔。知道皇帝要來,趙斐早已坐了起來,倚着枕頭斜着,面容蒼白,連薄唇都不沾一點血色,白紙般的臉龐上只剩一雙漆黑的眼睛。

皇帝看到他,忽然有些恍惚,仿佛看到了從前的江妃。

“父皇,請恕兒臣不能起身接駕。”趙斐剛剛開口,就咳了一聲,忍着不适将這句話說完。

皇帝快步上前扶住了他。

“你與朕是父子,哪裏用得着這些虛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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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斐擡起頭,看向他的父皇。

皇帝是他在這個世上最親的人。

母妃早逝,皇後只是他的養母,單只論血緣,皇帝與他才是最親近的。

但趙斐一年之內至多見皇帝一回,若是冬日裏發病得厲害,那連一回都見不上。

眼下,皇帝坐在他的病榻前,握着他的手,眼中滿是關切……趙斐心下突然就笑開了。

無事不登三寶殿。

封勇禮見皇帝坐下了,給陳錦使了一個眼色,陳錦初時一愣,旋即低頭退了出去。封勇禮這才拉上殿門,自己站在門口,一路跟過來的禦前侍衛站在廊下,将長禧宮的宮人攆到了院子裏去。

趙斐冷眼看着殿內宮人退出去,卻裝作沒有察覺,低頭捂着嘴咳了兩聲。

“父皇來長禧宮,可是有什麽旨意?”

皇帝笑了兩聲,拍了拍趙斐的手臂,和顏悅色的說:“朕聽說你昨日淋了雨,心裏着實有些擔憂,本來想叫太醫的院首過來給你瞧病,到底還是不放心,親自過來看看。”

“叫父皇為兒臣擔憂,實是兒子不孝。”

“你這身子啊,一直是朕的心病。”皇帝看着蒼白的趙斐,痛心疾首道,“多少回了,朕都不記得多少回了,朕時常想起那年帶你去冬獵的情景,每一回,朕都是心如刀絞。如果朕沒有帶你去獵場,東宮也不會一直空置在那裏。”

趙斐眼眸一黯,低聲道:“父皇說笑了,一切都是兒臣的命。”

“唉!”皇帝長長的嘆了口氣,“朕有那麽多兒子,可朕知道,最像朕的,就是你。”

趙斐沒有接話,只是低着頭輕輕咳嗽着。

“你打小就聰明,當年皇後無子,說起要抱養兒子的時候,朕第一個就說了你。你雖然小,可從你開口說第一句話的時候,朕就知道你是個有靈氣的好孩子。朕想讓皇後把你接到坤寧宮,讓你做皇後的養子,這樣才能名正言順的把儲君之位給你。”

趙斐惶恐地點着頭,心中卻在冷笑。

在他的記憶中,母妃過世後,他就一直跟兩個奶嬷嬷住在長春宮的配殿,一日三餐也好,四時常服也好,都是看別人的臉色才不會短缺。

也不知父皇這一番痛心疾首的大戲,到底要引出什麽話來?

“父皇言重了。兒臣實不知父皇如此看重兒臣,實在愧對父皇。父皇英明神武,幾位哥哥弟弟皆是文韬武略、德才兼備,父皇不必憂心無人為父皇分憂。”

皇帝看重虛弱的趙斐,忽然笑着點了點頭,伸出手指在趙斐跟前點了點:“你以為朕對你漠不關心?你暗地裏做的那些事,朕都知道。這些年若不是你,皇後和老九哪能過得這邊快活?”

趙斐一凜,并不着急說話。

“定國公也三翻四次給朕秘密上書,要朕立你為儲。”

“舅舅錯愛,兒臣愧不敢當。”

“你當得起!”皇帝繼續道,“你是最像朕的人,你知道像在何處嗎?”

“兒臣不知。”

“哈哈,”皇帝笑了起來,“朕在自己的兄弟之中,算不得最聰明最能幹的,但先帝願意立朕為儲君,你知道是什麽緣故嗎?”

“兒臣不敢妄言。”

皇帝又是一笑,“不為別的,只因為朕心思細密,最能揣摩先帝的心意,知道先帝想要什麽樣的太子。”

說着,皇帝搖了搖頭,“你這幾個兄弟的确各有長短,但若論心思,卻沒有人能及朕之十一,唯有你……”

趙斐低着頭,沒有言語。

“父皇若有差事要交予兒臣,不妨直言。”

皇帝聞言大笑,“你瞧瞧,都被朕說中了吧,朕醞釀了一肚子的話才剛起了個頭,你就什麽都猜出來了,甚好,甚好。”

“兒臣既為人子,又為人臣,粉身碎骨也不足以報答父皇天恩。只是可恨病弱殘軀拖累,恐耽誤了父皇的大事。”

“不耽誤,朕深思熟慮了許久,這件事非你不可,何況,辦這件事,也是為了你。”

趙斐不解地看向皇帝:“兒臣願聞其詳。”

皇帝的眸光漸漸幽深,靜默了片刻,方才道:“你知道高祖皇帝一生所求為何?”

趙斐思忖片刻,擡眼答道:“高祖一生戎馬,以武立國,以一統天下為畢生夙願。”

“不錯,高祖确有此願,還有呢?”

還有……

趙斐突然胸口一滞,讀懂了皇帝的眼神。

“你想到了?”

趙斐猶豫了一下,終是答了出來:“高祖一生功績卓越,唯有一事……”

講到這裏,趙斐的聲音戛然而止。

皇帝眯了眯眼睛,目光越發銳利:“說下去。”

趙斐垂眸。

“長生,高祖但求長生。”

“不錯,高祖文治武功可堪為千古一帝,壽數卻與常人無異,豈非一大憾事?”皇帝嘆道。

趙斐眸光微動,擡眼看向皇帝。

“父皇,生死有命,修短素定,非彼藥物,所能損益。”

這是東漢時一位道學大家葛洪在他書裏寫的話,修道并未為求長生,生死有命,長短皆有天定,并非吃什麽丹藥能夠影響損益的。

“可朕不甘心!”皇帝突然咆哮了起來,臉上暴戾之色驟起,剎那間便失了慈父面具。

趙斐面無所動,依舊靜靜坐着。

只這一個反應,皇帝的心思已經昭然若揭,他根本不必再說什麽了,皇帝已經聽不進任何勸解了。

片刻後,皇帝重回平靜,方又緩和了語氣,“斐兒,你知道嗎?這世上真有長生不老這回事,朕親眼所見。”

趙斐不置可否:“古書上确有記載,東海有神龜,可活萬年。可神龜雖壽,猶有盡時,高祖一生威名,盡毀于長生之道,如今百姓中仍然流傳着他求長生的殘暴。”

傳言,高祖晚年為了求長生,布陣煉藥,橫征暴斂,百姓苦不堪言。

又有傳言,高祖信任妖道,捉了一千童男童女煉丹。

再者,高祖取了一千在室之女的心頭熱血。

各種或詭異、或離奇的傳說在百姓中口耳相傳,屢禁不止。

“父皇三思。”

“斐兒,”皇帝的臉色陰晴不定,“難道你就不想治好自己的病麽?”

“這可是一個機會,咱們父子倆的機會。”

“父皇想叫兒臣做什麽?”

皇帝聽到趙斐這句話,總算是舒了口氣:“你放心,父皇不是為求長生失了心智,什麽長生不老,那是不可能的。”

“父皇這麽想,兒臣就放心了。”

“朕只是憂心你的病情,忽然想到當年高祖求長生的時候,京城內外遍布得道高人,他們向高祖進獻的各種丹方,這是丹藥雖不能求得長生,卻是強身健體的良藥。若是能找到這些丹方,朕可以延年益壽,你可以恢複康健。”

“父皇言之有理,只是當年高祖崩于煉丹爐旁以後,太宗盡數焚毀了那些書籍,将那些僧道處以極刑,決心不亞于始皇焚書坑儒,如今若想找到那些丹藥,恐怕無從着手。”

“的确如此。不過,若是想找,也并非無跡可尋。”

“兒臣願聞其詳。”

“高祖登基之後,立即着實修建福地,立時三十載,耗費工匠三千,徭役十萬,當年太宗盡毀長生之物,卻并沒有損毀收藏在帝陵中的丹藥和典籍。你心思細密,可為朕進入帝陵,取用這些東西。”

盡管趙斐已經有所預料,卻萬萬沒想到皇帝今日竟是要他做這樣的事。

他的父皇,要他去盜高祖帝陵。

要他……去挖自己的祖墳!?

自己的親爹,居然命自己去做挖祖墳這樣數典忘祖、天打雷劈的事!?

趙斐竭力讓自己冷靜一些,然而太陽穴仍然突突地跳起來。

皇帝何等老辣,自然看到了趙斐的反應,他并不意外,只是笑着站起來,拍了拍趙斐的肩膀:“你才淋了雨,身子尚未大好,今日說這麽多話,怕是累着了。你先想想,等想清楚了,給封勇禮那裏遞個話兒。”

說罷,轉身便往殿外走去。

守在外頭的封勇禮聽到腳步,忙開了殿門,将皇帝迎了出去。

他來得快,去得也快。

陳錦伏地送駕,等到禦駕走得看不見了,方才起身,匆匆進到趙斐寝宮。

“主子,皇上今日……”

“說了些不打緊的話,別叫人瞎傳。”

“奴婢知道了。”陳錦心中微微不安,禦駕來了長禧宮,便是長禧宮的人不亂傳,外頭豈會不亂傳。

若是探病,何須叫封勇禮領着禦前侍衛把寝殿圍成那般

“皇上總不至于為難主子吧?”

為難?

若只是為難倒還好了。

父皇口口聲聲說是為了令他恢複康健,卻依舊掩飾不住求長生的心思。

父皇竟然要自己去挖高祖的陵寝?

叫他想想,整個計劃都對自己和盤托出,哪裏又讓他回絕的餘地?

趙斐想着,卻又苦笑了起來。

父皇不止是對他殘忍,太宗皇帝曾立下毒誓,趙氏子孫若求長生,斷子絕孫。

他可真狠啊,寧可斷子絕孫,也要求長生。

自己一個廢人,當做棄子不要也就罷了,其他的兄弟在父皇眼中同樣一文不值。

趙斐向來心冷,自覺不帶着一點熱氣,此時不知為何竟覺得一股寒氣從背後而起。

“主子?”陳錦關切地問道,隐隐約約的,他覺得今日發生了大事。

“沒事,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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