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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的目光靜靜交彙了片刻之後,陸湘終于回過神,飛快地将手收了回來。
她這是做什麽?
他這是做什麽?
趙斐看着她低頭緊張地搓着手,忍不住彎了唇角,目光越發肆無忌憚地落在陸湘身上。
很久之前,他曾經跟趙谟讨論過陸湘的長相。
趙谟說,如果陸湘不是臉色那般蠟黃,不是眼角那麽多細紋,應當是個美人。
此刻的陸湘,因着殿內的昏黃被遮去膚色,眼角的細紋倒是清晰可辨。
但也不為何,趙斐看着這張臉,愈發覺得順眼。
陸湘知道趙斐一直看着自己,她沒有看他,也不敢看他,眼睛只向下盯着他身上的錦被,總覺得該說些別的将剛才的情形糊弄過去。
“六爺,油滴到被子上頭了。”陸湘的聲音跟蚊子似的。
雖然聲音低,趙斐聽得一清二楚。
殿內只有他們二人,殿門關着,紗幔拉着,別說是說話的聲音,就連陸湘略顯急促的呼吸聲趙斐都聽清了。
他也說不清為何,心情非常好。
“無妨。”趙斐道。
“我請陳公公進來幫六爺換了吧。”
趙斐看着她急于逃跑的模樣,故意将語氣放重了些:“你弄髒的,當然是你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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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湘知道他在為難自己,可經歷了方才的尴尬,陸湘着實不想在跟他這麽近的坐着。換就換吧。
“六爺,放被子的櫃子是哪個?”陸湘悶頭問。
趙斐道:“第三個。”
寝宮的山水圍屏後面,擺着一排高大的櫃子,放着趙斐的朝服、常服、枕頭、被罩等物。
這櫃子裏整理得十分得當,最上頭一層放得冬日棉被,中間是春秋被,最下頭是涼被。
陸湘看不清楚被子的花色,摸到一床跟趙斐身上搭得差不離的便抱了出來。
趙斐此刻蓋着的,是一床米白色如意紋雲錦緞子的,因着顏色淺,上頭滴那一點點油漬十分顯眼。
陸湘走過去,先把手頭拿着的錦被抖落開,再放到榻尾。
她拉起趙斐腿上的被子,再将幹淨被子蓋上,如此一點一點的,将幹淨被子往上拉,等到将趙斐大半身蓋住,方才将那米白色如意紋雲錦緞被揭開。
“扔在地上就好。”趙斐道。
陸湘點頭,将換下來的髒被子簡單折了幾下,這才放到榻邊的踏板上。
“六爺,還要喝嗎?”剛才的雞湯不過用了兩勺。
趙斐點了一下頭。
陸湘重新喂他,經過方才那一番事,手也不抖了,順順當當地喂完了剩下的半碗。
“一會兒就要用午膳,剩下的要不別喝了?”陸湘小心翼翼地問。
“嗯。”趙斐痛快地答應了。
陸湘總覺得很心虛,今日趙斐格外的溫和,尤其看自己的那種眼光,令她着實有些不實,一時不知他是病糊塗了還是另有所圖。
“奴婢告退,不耽擱六爺用膳。”
陸湘說着,伸手提起了自己的湯盅。
“等等。”趙斐開口道。
陸湘轉過身,“六爺還要說什麽?”
趙斐的喉結動了動,眼神變得有些複雜:“用膳不着急。”
他是在留自己?
陸湘不知道該如何應對:“那我……”
“我遇到的一樁難事。”趙斐擡起頭,目光柔柔地飄向陸湘。像是悲傷,又像是無助。
難事?
陸湘愣了愣。
他這麽聰明,竟也會遇到難事?
陸湘苦笑。
以趙斐之聰穎,足以勝過十個她,趙斐遇到了難事,她哪裏能幫他解得了?
只是瞧着趙斐面色凝重,陸湘的确好奇起來,不知到底是什麽事難住了他。
“我是個笨人,只怕不能為六爺分憂,不過我到底癡活了些年頭,或許能說上幾句。”
“非你不能解。”趙斐道。
陸湘一愣,一時不知該說什麽。今日的趙斐,的确給了她太多意外。
“你坐下。”
陸湘捧着湯盅,重新坐到方才的凳子上。
“上回我們在雁池邊說的話,你還記得嗎?”趙斐問。
上回?
他說的是淋雨那天自己沖他喊的那些話嗎?
陸湘其實記不太清了,沒想到他還記着。
“六爺是說哪一句?”陸湘問。
“你的那個朋友。我還想聽聽他的故事,你能再跟我說說嗎?”
陸湘低下頭。
再多說說?陸湘覺得自己不可能再多說了,再說了,那是趙斐的太爺,說得太多,只怕他三兩下就猜出來了。
“他……已經過世了。”
“如此。”趙斐的眼中露出些許失落。
見他露出這表情,陸湘暗罵了自己一聲沒出息,口中卻問:“你想知道他什麽事?”
趙斐聽到她這麽問,臉上的表情方才松快許多,“就是那日你說的那些。”
陸湘有些茫然。
那個人是陸湘的英雄,也是陸湘的恩人,甚至是她的……關于他的事,可以說的太多了,陸湘根本不知道從哪裏說起。
“你說皇宮本無對錯,對或錯都是人,身處宮中的人有些随波逐流,有的人卻依然保持本色。”
陸湘點頭。
趙斐無奈地一笑:“我卻不這麽覺得。”
“為何?在我看來,皇宮本來就是一口染缸,無論你進宮之前是什麽顏色,進了染缸自然就會被染上顏色,偶爾有些石頭被扔進染缸,能夠保持本心不被染色,可染缸就是染缸,石頭即便可以保住自己,哪裏能改變這個染缸的顏色?”
陸湘有些意外,卻不知道該說什麽。
趙斐說得很有道理,她根本無從反駁,甚至還有些贊同。
在皇宮裏呆了一百年,陸湘遇見的,也只有一個他。
“你的那位朋友是怎麽保持本心的呢?”趙斐問。
陸湘覺得他今日很不一樣,不知道他遇到了什麽挫折,叫他這般不同。
“他……他就是聰明,也不只是聰明,他還很勇敢,便是他最親近最尊敬的人做了錯事,他也敢站出來反對。”
“是嗎?他贏了?”
陸湘點頭。
他不止贏了,還贏得很漂亮,救了陸湘,也救了大昱朝,救了大昱朝的百姓。
趙斐笑得有些無力。
陸湘不知道他到底因為什麽事犯難。能叫趙斐犯難的人,要麽是皇後,要麽是皇帝,會是誰給趙斐出難題呢?陸湘想不透,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幫上他的忙。
惡人之所以兇狠,不是因為惡人有多厲害,而是因為惡人太自私,他們從不會為別人考慮,所以有恃無恐為所欲為。
趙斐是惡人嗎?
從前陸湘是這麽認為的,但如今熟悉了,陸湘知道他有在乎的人,他在乎皇後,也在乎趙谟。
“你……”陸湘有許多想說的話,卻不知道該怎麽說,說了一個字就說不下去了,“六爺,我真是幫不上什麽忙。”
趙斐卻笑了:“誰說沒幫上?我現在心裏有數了。”
“真的?”陸湘難以置信,她明明什麽都沒說。
“他能贏,我也能贏。”
趙斐的話很簡短,卻很有力度。
他的臉上帶着和煦笑意,宛若春風化雨。這種笑在趙谟的臉上經常可以看到,陸湘卻從來沒見趙斐這樣笑過,這樣神采飛揚的趙斐,志在必得的趙斐。
在陸湘的印象裏,趙斐一向是陰沉的、冷靜的。
在這一剎那,陸湘忽然意識到,趙斐其實只比趙谟大兩歲,本該是這樣的。
但趙斐這句話,也證實了她的擔憂:他真碰上難題了。
“能幫上忙就好,”陸湘道,“一直以來我都是要你幫我的忙,如今我能幫上你的忙,倒是叫我心安一些。”
“你覺得人情還清了?”趙斐揚起下巴,一副不客氣的模樣。
陸湘只笑道,“六爺是債主,你覺得還清了嗎?”
“沒有。”
陸湘不服氣地哼了一聲。
趙斐看着她,啞着嗓子道:“你欠我,自然得慢慢換。且等着,下回心煩了,我還找你。”
他這句話本是稀松平常,但陸湘聞言,忽然覺得心跳得極快,甚至要跳出胸口了。
什麽人情不人情,找不找的……越想越覺得奇怪。
她不能再在這裏呆下去了,勉強對趙斐笑了笑,便捧着湯盅逃走了。
陳錦一直坐在廊下熬藥,聽到殿門被人猛地打開,擡頭便見陸湘面紅耳赤地從裏頭出來。
“陸姑姑,殿裏頭很熱嗎?”陳錦驚訝地問。
因怕趙斐吹冷風,殿門關着,窗戶也只留了一扇,雖是如此,卻不能一味捂着,因此陳錦得一直刻盯着,裏頭冷了就關窗戶,裏頭若悶了就再開一扇窗戶通氣兒。
陸湘沒想到一出來就撞上陳錦,努力叫自己平靜下來,支吾道:“還行,倒是不熱,我是自己穿太厚了。”
穿太厚?
陳錦瞅着陸湘身上的衣裳比自己的還單薄,自己一直守着爐子,還沒覺得多熱呢。
“對了,陳公公,先前我就想問你,你最近去瞧過盼夏嗎?”
“我每日都讓夏晚過去瞧瞧,給雪瑤姑娘搭把手,姑姑放心,盼夏已經醒了,這兩日吃東西都無礙。”
“有勞了。”
“姑姑哪裏的話,只是盼夏姑娘得知是姑姑救了她,一直還想見姑姑呢!”
陸湘其實也想見盼夏,只是盼夏安置在長信宮,陸湘實在不敢過去。
“勞煩陳公公幫我帶句話給她,這幾日敬事房差事忙碌,着實不得空,等等我再去瞧她。”
“好。”
陳錦目送着陸湘離開,放下手裏的蒲扇往殿裏去。
他是不放心,陸姑姑那般面紅耳赤,別是裏頭太悶了吧。
進了殿,除了外頭飄進來的藥味濃郁了些,并不覺得憋悶。
陳錦走到榻前,見趙斐靜靜坐在那裏,不知道在想什麽。
“主子,奴婢是現在傳膳,還有等等?”
“傳吧。”趙斐轉過了臉。
然而就在這一刻,陳錦突然發覺趙斐臉上有些不對勁。
“主子,你……”陳錦吓了一跳。
“怎麽了?”
趙斐渾然不知他大驚小怪做什麽,只是話一出口,他立即意識到有點濕漉漉的東西從鼻子裏滑了出來。
他擡手摸了一下,便見指尖沾了一點血。
這是,流鼻血了嗎?
趙斐蹙眉,病了這麽多年,咳得厲害,也咳出過血,但是流鼻血倒是頭一回。
“主子別動。”陳錦回過神,趕緊拿着帕子撲上前替趙斐捂住鼻子。
陳錦雖是太監,大抵也懂一些男女之道。
方才陸姑姑走出去的時候面紅耳赤,主子在殿內居然流起了鼻血……這,這也太奇怪了吧。
“你這麽看着我做什麽?”趙斐橫了陳錦一眼。
陳錦趕忙搖頭,不敢說話。
趙斐冷笑了一聲,原本覺得流鼻血算不得什麽大事,正要訓斥陳錦幾句,忽然覺得腹中有些絞痛。
“快,傳太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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