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天一暗,暑氣便被夜色吞噬,驟然涼爽起來。

從敬事房走到長禧宮的路,陸湘近來已走過了無數次,可每一次心情都不一樣。

此刻的心情無疑是最複雜的。

既想快些走,好過去确認一下趙斐的病情,卻又有些膽怯,生怕到了長禧宮被陳錦責問。

想快些走的時候,陸湘恨不得朝着長禧宮一路跑過去。

想慢些走的時候,陸湘恨不得轉頭就回敬事房躲起來。

好在夏晚在旁邊,陸湘既不能往前奔去,也不好掉頭回去,就這麽跟着夏晚,不快也不慢地走到了長禧宮。

許是因着趙斐突然發了急病,站在宮門值守的太監面色看起來都有些凝重,沒像往常那般跟陸湘笑着打招呼,望見夏晚帶着陸湘過來了,只默默把宮門打開,讓她們進去。

“陳公公在內殿伺候六爺呢!姑姑請吧。”夏晚把陸湘領到廊下,推開了殿門。

陸湘走進去,只見內殿中已經亮起了一盞碧玉浮雕纏枝蓮紋大燭臺,燃的是蜜蠟香燭,殿裏聞着有一股淡淡的蜜香。這蜜香郁郁沉沉的,把殿內的藥味沖淡了許多。

“六爺。”陸湘站在寝殿進門的圍屏後頭,輕輕喊了一聲。

裏頭像是有些響動,片刻後,陳錦走出來,“姑姑,主子請你進去說話。”

“六爺的身子,到底出什麽事?”陸湘小聲問。

她只是聽小順子天花亂墜的說了一通,并不知趙斐的真實病情。

“主子吃了補品,虛不受補,太醫說,就如滾燙的熱油灌進冰塊裏。”

陸湘仔細盯着陳錦的表情,沒看出什麽怒氣,但她能感覺到陳錦明顯沒有往日待她那麽親和。尤其最後那一句話,陳錦說的時候似乎一直盯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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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錦還是給她留了面子。

趙斐吃的補品,就只有她今日送過來的雞湯了。

她在心裏默默一嘆,等到陳錦出了內殿,這才繞過圍屏朝趙斐的榻邊走去。

饒是陸湘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進去的那一瞬間,還是吓了一跳。

趙斐的榻邊放着一只竹簍子,裏頭有七八塊染着血的綢布,再一看趙斐,臉上沒有血色不說,鼻子周圍都是紅紅的,好似鹿子一般。

扔下這麽多綢布,他到底流了多少鼻血啊?

陸湘忍不住鼻子一酸,再也沒有勇氣離他更近了。

“怎麽不過來?”趙斐問。

陸湘難受極了,不敢說話,怕趙斐聽出自己的哭腔,只沖着他搖頭。

見她這般,趙斐的笑意更濃了些:“你到底什麽意思?”

“六爺,對不起,是我害了你。”陸湘看着竹簍裏沾着血的綢布,一句話說得斷斷續續。

“一時死不了。”趙斐自是聽出了她鼻子裏帶出來的哭腔,不覺動容地輕輕笑道,“你倒是過來,難不成,你怕我打你?”

陸湘原本難受得不行,聽到他這句話,倒是被他逗笑了。

“打我,倒好了。”

陸湘低下頭,走到趙斐榻前的凳子上坐下。

不坐倒好,一坐下,陸湘就想起早先她就是坐在這裏一勺一勺的喂趙斐喝下雞湯,低着頭,根本沒臉去看趙斐。

“六爺,你現在,感覺如何?”

“跟平常沒什麽兩樣。”因着整個人都發虛,趙斐的聲音也是輕飄飄的。

“可是,我聽別人說你今日很難捱。”

趙斐問:“如何難捱?別人怎麽說的。”

陸湘沒想到他這麽好奇,可既然他問起了,自是要答:“就是……就是他們說,你今日流了好多鼻血……還……一個時辰出了四次恭……”

趙斐的臉一下就黑了:“誰說的?”

陸湘自是不能說是小順子說的,支吾道:“就是聽說的。”

“胡說八道!”

陸湘看他幾乎咬牙切齒了,忍不住問:“六爺,這是假的嗎?”

“當然是假的。”

趙斐的眼睛幾乎能噴火了。

先前吃藥的時候,外頭人來傳話說敬事房的小順子過來給六爺請安,趙斐便猜到是陸湘派過來打探消息的人,打發陳錦出去會會。

“可是……”陸湘看向了旁邊的竹簍子。

趙斐忍着火氣道:“是流了些鼻血,別的是假的。”

什麽一個時辰出了四回恭,太醫的藥喝過之後,他統共出了一回。

陳錦這個狗奴婢!

“哦”,陸湘稍稍放心了些,先前她就一直擔憂,出恭那麽頻繁,趙斐的身子哪裏禁得住?

“六爺,太醫怎麽說的?”

“沒什麽大礙,只是說虛不受補,等這受不了的補出去了,就好了。”

陸湘臉一紅,低着頭說:“我往雞湯裏擱的,都是、都是大補的東西,我以為給你喝了,你的病能快些好。”

千年的人參、千年的靈芝、千年的太歲、千年的龜殼……這得流多少鼻血才能出去。

“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陸湘覺得自己快語無倫次了,可是除了道歉,她真的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做什麽。要是面前擺着荊條,她也樂意向趙斐負荊請罪。

趙斐就那麽靜靜地看着她。

看着她坐在自己跟前,低着頭,幾乎快要哭出來了。

他有些不忍心,又有些幸災樂禍。

看她這麽為自己着急,感覺……很好。

“太醫說,就是今晚難熬些,恐怕不得安生,睡不好覺。”

“你肚子還難受嗎?”陸湘問。

趙斐看着她,重重地“嗯”了一聲。

“那……”他肚子疼,本來該要揉揉才會更舒服的,可是陸湘不好去給他揉,想了想,便道,“叫底下人給你裝一個湯婆子,放在肚子上許會舒坦些。”

“在對面那間屋的博古架最底下。”

陸湘一愣,旋即反應過來,趙斐是在說湯婆子放在哪裏。

白天叫自己換了被子,這會兒又支使自己灌湯婆子。

也是,趙斐是被她害成這樣的,這點小事不算什麽。

陸湘點頭應下,趕忙去旁邊的屋子找湯婆子。

果然在博古架的最底下一層拿到了,心裏不禁對趙斐佩服起來,他那樣行動不便的一個人,又是主子,居然對自己屋裏的東西如此熟悉。

陸湘拿着湯婆子出了內殿,見陳錦和夏晚正守着燒水的爐子,銅壺咕嚕咕嚕的冒着熱氣。

“夏晚,你幫我打一點涼水過來。”

“是。”夏晚倒是聽話,應聲去打水了。

陸湘見陳錦盯着自己,解釋道:“六爺說肚子不舒服,給他打個湯婆子放在肚子上能舒服些。”

陳錦笑了一聲,卻不說話。

主子的被子裏明明就有一個湯婆子,陸姑姑進門之前才裝上的,哪裏就涼得這樣快了?

陸湘不知陳錦心中所想,見他笑得怪異,以為他還在因為雞湯的事遷怒自己,自然不會生氣,反是更加愧疚。自己提着銅壺往湯婆子裏道了小半的開水,等到夏晚端了涼水過來,再往湯婆子灌了小半的涼水。

正值炎夏,若是把湯婆子灌得太熱,人會燙得難受。

“姑姑怎麽不把水加滿?”夏晚問。

陸湘道:“六爺是要放在肚子上,裝滿了,那就重了。”

“還是姑姑想得周到。”

陸湘把湯婆子灌好,抱着回了內殿。

夏晚小聲道:“陳公公,好端端的,怎麽要把陸姑姑叫過來伺候?”

“多嘴。”

夏晚努了努嘴,低頭扇扇子了。

……

“六爺,你試試,這燙嗎?”

陸湘把湯婆子放到趙斐跟前,叫他試試冷熱。她自己摸着挺合适的,可是現在的趙斐,在她心裏跟個瓷人兒似的,冷一點熱一點都怕把他弄碎了。

趙斐神色泰然,伸手摸了摸:“合适。”

陸湘這才放了心,想把湯婆子直接遞給趙斐,想起他此刻正虛弱着,或許接不住這麽沉的東西,還是自己幫他擱到肚子上比較妥當。

“六爺,你拉一下被子。”

趙斐沒有吭聲,依言把身上的被子扯了起來。

“不用掀那麽高,省得着涼。”

趙斐依着陸湘的吩咐,把被子放低了一些。

陸湘捧着湯婆子,小心翼翼地塞到被子裏。

趙斐身上這錦被雖薄,裏頭的确是溫溫熱熱的。

她想把湯婆子貼着他肚子放着,只是趙斐坐得太直,這湯婆子根本沒法貼着他肚子放。

“六爺,你往下頭一些躺着。”

趙斐順從地往被子裏滑下去一些,斜倚着枕頭躺下。

陸湘滿意地點頭,将湯婆子放在他的肚子上,輕輕按了按,一邊詢問道:“這樣好些了嗎?”

肚子脹的時候,有什麽東西輕輕壓一壓能好過點。

趙斐微眯着眼睛,“往下頭一點。”

隔着被子,陸湘是覺得自己好像把湯婆子擱在他腰上了,依照他的吩咐往下挪了些。

“這裏嗎?”陸湘問。

趙斐含混不清地“嗯”了一聲,他很享受她的關心。

陸湘見狀,總算是松了口氣,這一回她給趙斐找了這麽大一樁罪受,此刻能幫他稍稍緩解一些痛處,安慰了許多。

只是沒想到,趙斐瘦的跟竹竿一般,腰纖細得像女子,根本放不住這湯婆子。

陸湘剛一松手,湯婆子便往旁邊滑去。

她下意識地伸手去抓,卻沒想到因為湯婆子往邊上滑落,趙斐也跟着撐着手坐起來了些。

陸湘自然沒抓到湯婆子。

她的手抓到了一個東西,一個她從來沒碰過的東西,一個無比燙手的東西。

也不能說一個。

那樣東西,通常都說一根。

作者有話要說:

趙斐(對陳錦):出去幫我賣慘。

陳錦(對陸湘):你男人不止流鼻血,還一個小時跑四次茅廁。

趙斐(摔):狗雜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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