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趙谟坐在臺階上,目光毫無掩飾地望着陸湘。
他隐在塔樓的陰影中,一條腿曲着,一條腿直直擱在臺階上,看起來不甚端正。
偏他十六歲的年紀,即使這般也難掩他逼人的少年英氣。
陸湘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趙谟。
他身為皇子,便要送行去玄武門前就好,怎麽會坐在這裏?
莫非,他跟自己一樣,不希望被趙斐看到?
“九爺。”陸湘朝他福了一福,并未走近,顯得有些疏離。
趙谟卻露出了淺淺的笑意。
他已經好久沒有這麽跟她面對面相見了,即使是這般隔着一丈遠,亦覺得心滿意足。
可一轉念,想到她是因何而來,不禁又是一沉。
“好巧。”趙谟道。
巧,的确是巧。
但陸湘沒有回答。
這樣的問題答了總覺得奇怪。
趙谟不意外她的沉默。
她一向都是對他愛搭不理的,只是從前她的愛搭不理趙谟不以為然,但自從得知趙斐的心意,趙谟對她的愛搭不理有了不一樣的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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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湘……并不是對誰都愛搭不理的。
遲疑了一下,趙谟開了口:“六哥這回走得匆忙,他跟你一向說得來,你就沒去道個別?”
“昨日過長禧宮去取了東西,跟六爺說了會兒話,我幫不上六爺什麽忙。”
趙谟心中一凜。
她還不知道六哥對她的心意嗎?
以她的個性,若是知道六哥的心意,自己這麽問,她定然會生氣的。
“你為何不去玄武門?”陸湘反問。
趙谟起身伸了個懶腰,走到陸湘旁邊,趴在城牆上往玄武門那邊看去,慢條斯理的說:“那邊人太多,過去了又是跪拜又是問安的,跟六哥也說不上幾句話。這裏多好,視野開闊,無人打擾,我想怎麽看就怎麽看。”
陸湘也怕人多的地方,聽了趙谟的話深以為然。
“平日沒事的時候,我會到這邊來走走。站在高處,風景也是不同。”
陸湘正要說話,遠處樂聲響起,她和趙谟一齊望去,見人群從北苑走出來。
走在最前頭的兩人一人明黃色龍袍一人赤色朝服,自是皇帝與趙斐。
陸湘原以為,應是趙斐前往宮中拜別皇帝與皇後,沒想到竟然是皇帝将趙斐從北苑裏領出來。
不止如此,兩人還一同登上了的禦駕。
禦駕向來只有帝後同座,若是皇太子獨自乘坐,亦是僭越,不過本朝多有皇帝與太子同乘的先例。
但趙斐并非太子。
陸湘就這麽遠遠看着皇帝與趙斐一起登上禦駕,皇帝坐在當中,趙斐坐在側面。他們二人坐定,金頂銮輿開始緩緩前行。
趙谟深深望着那邊,沒有說話。
陸湘沒有去留意趙谟的表情,只一直望着那金頂銮輿。
皇宮的城牆修得很高,再加上隔着一條筒子河,陸湘并不能十分真切地看到趙斐,只是能看到銮輿上的那個紅色身影。知道他離自己越來越近,心也随之緊張。
“你說他還會回來嗎?”趙谟問。
“會。”陸湘下意識地就随口答了。
“他跟你說的?”
聽到趙斐這話,陸湘方才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便道:“雖是封了王,将來總會有進京谒見的時候,到時候自然要進京。”
趙谟淡淡笑了一下。
陸湘顧不上他,只一直望着銮輿,待到禦駕行到了最前方,陸湘方看見趙斐似乎在跟皇帝說着話。
然而只一下,銮輿就往前過去了,巨大的金頂遮住了車駕上的人,陸湘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那金頂離自己越來越遠。
趙斐真的走了。
在這一刻,陸湘突然真的難過起來。
好久好久,她沒有體會這種不舍了。
并不是那種驟然的心頭,好像是一手一雙無形的手,輕輕的抓住了脖子。那只手并不會用力将人掐死,卻一直按在喉嚨上,叫人不能痛快的呼吸。
呼,滞澀,吸,滞澀。
整個人都開始不痛快起來。
“既然他會回來,你為什麽還難過?”
陸湘回過神,這才發現趙谟的視線并沒有随車駕而去,反是一直側身面對着她。
那她方才所有的表情,是不是都盡入他的眼底了?
陸湘凜了凜神色,淡淡道:“承了六爺那麽多情,我還沒還,當然有些不好意思。”
趙谟不置可否。
陸湘好奇地問:“你不去玄武門送他,是因為生他的氣麽?”
“我生氣?因何生氣?”趙谟笑問。
“我……我說着話恐怕有些不妥。”
“不會不妥,我想聽。”
陸湘斟酌了一下,方才道:“萬歲爺近來對六爺着實好得出奇,在宮裏引起了一些猜測和傳言,我不知道九爺是不是因為這些猜測和傳言所以對六爺有些誤解。”
“誤解什麽?”
陸湘沒有直接回答趙谟的問題,只看着他,懇切道:“以我對六爺的了解,他最看重的就是你和皇後娘娘,九爺,你可不要因為這些事壞了跟他的兄弟情誼。”
趙谟聞言,有些怔住,緩了一會兒,方苦澀道:“你對六哥當真了解。”
陸湘不知趙谟是何用意,正欲說話,趙谟忽然湊近了些:“那以你對我了解呢?以你對我的了解,我是怎麽想的,你知道嗎?”
陸湘讷讷。
趙谟深深看着她,苦笑着說:“以你對我的了解,我心胸狹窄,因為父皇看重六哥,所以我嫉妒他,是嗎?”
“不是這樣的,我只是怕你……”陸湘一時找不到合适的言語。
“你是怕我誤會六哥,所以幫他解釋?”
好像是這樣,但陸湘總覺得她還是幫了倒忙了。
趙谟忽然笑了起來:“以你對我們倆的了解,六哥心胸坦蕩,對我肝膽相照,而我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你怕我誤解六哥,所以幫他向我解釋。”
“是我多事了,我不是這樣的意思。”
陸湘知道自己剛才的話是畫蛇添足了,可是也是因為剛才這一番話,她更加确信,趙谟與趙斐之間,的确是起了一些別扭。
“你不是多事,你只是……偏心。”
她偏心,她的心只是偏向趙斐而已。
陸湘見趙谟似乎動了氣,嘆道:“我與你們都是萍水相逢,只是平常多得你們照拂,方才多說幾句,倘若你介懷,往後見面我絕不會逾越。”
說罷,她轉過身往玄武門那邊折返。
趙谟一直看着她的背影,等到她走出七八丈遠,忽然往前跑去,擋在了陸湘面前,“我沒有說你逾越,我只是沒想到在你眼裏我那般不堪。你把六哥想得那樣好,為何把我想得那樣壞?”
“你沒有不堪,若我覺得你不堪,也不會說這些了。”陸湘見他似乎還在埋怨,說了幾句,便不想說了,“是我說錯了話,你不生氣就行。”
“我沒生氣,你別不理我好嗎?”趙谟懇求道。
他不敢生她的氣。
陸湘看着他懇求的目光,嘆了口氣:“九爺說笑了,什麽理不理的,明日我還要去長信宮的。”
“真的?”趙谟終于松了口氣。
陸湘點頭:“宮裏容不下盼夏了,我明日就得帶着她離宮,幫她安頓好。”
“沒有容不下,她可以一直留在長信宮。”
陸湘淡淡道:“宮裏毀了她,她着實不必再留在宮裏了。去宮外,反倒自在些。”
宮外,自在些?
趙谟聽出了陸湘的言外之意,着急地追問:“那你……你要跟她一起走?”
陸湘望着趙谟,點了一下頭。都快走了,也沒必要瞞他。
“你明日就走?”
“我明日先出宮去安頓好盼夏,自己倒是沒那麽急。敬事房許多事我還得交接呢。”
趙谟聽着她輕松的語氣,心裏愈發不是滋味。
“是不是因為六哥走了,所以你也走?”
他明知這句話可能會惹來陸湘不悅,到底還是問出了口。
陸湘搖了搖頭,看着趙谟,并未因為這句話有所不悅,面對趙谟,她從來都是無奈大于不悅。
“九爺,我早跟你說過,你待我好,我知道,可我們不是同路人。你也不要誤會,我跟趙斐,也不是同路人。”
“你真的要走?”
“嗯,我跟你說過的,從前倒不覺得宮裏有什麽不好,只是最近的确是不想呆了。九爺,保重。”
陸湘朝趙谟行了一禮,這才轉身離開。
趙谟想追上去,可他發覺自己即便追上去也是無能為力,只能站在原地,眼睜睜地看着陸湘離他越來越遠。
今日,他來城牆,是想悄悄送一下趙斐。
只是沒想到,他不止送別了趙斐,還送別了陸湘。
……
陸湘約莫能料到趙谟的心情,可她對此實在無能無力。
眼下,需要她張羅的事情還很多。
下了城牆,便往北苑過去了。
這陣子因為盼夏安置在長信宮,陸湘一直沒有機會過去探望。
此刻知道趙谟不在,因此放心大膽的過去。
皇帝的禦駕已經行遠了,值守的侍衛痛快放陸湘出去,陸湘跨過筒子河,自往北苑裏頭去了。
長信宮的人見是她,領着她去了後院的耳房。
進去的時候,雪瑤正坐在榻前給盼夏喂水。
“雪瑤姐姐,陸姑姑過來了。”宮人站在門口,敲了敲門框。
雪瑤和盼夏循聲回過頭,見是陸湘,皆是喜出望外。
“姑姑。”雪瑤放下碗,趕忙迎了出來。
雪瑤這屋子,只有陸湘屋子一半的大小,但因是自個兒獨住,比起其餘宮女已經是好了許多。
再加上她是趙谟的司寝,屋裏陳設也要多一些,看起來還算舒适。
盼夏起不得身,望見陸湘到來,只用手撐着起來了一些,還沒說話,眼睛裏就全是淚了。
陸湘握着雪瑤的手道:“今日得了空,過來瞧瞧,這一向還好?”
“姑姑放心,徐醫女過來瞧過一回,說是已經在好了,這陣子她吃飯也香。”
陸湘點了點頭,坐到盼夏榻前,盼夏見她靠近,越發泣不成聲。
雪瑤見狀,嘆了口氣,委屈道:“只是前幾天掖庭局來了人,說要送她回去,我那會兒把人罵回去了,也不知他們什麽時候就要來人把她帶出宮了。”
“我今日來,正是為着這件事。”陸湘說着,看向盼夏,“掖庭局的陳姑姑跟我商議過此事,我也答應了他們,明日送你出宮。”
“姑姑,她一個人,廢了腿,送出宮,那還有活路嗎?”
盼夏止住了哭泣,看着陸湘似乎面有為難,勉強笑道:“你別打斷姑姑的話。姑姑也是按宮規辦事,姑姑放心,我……”
“你家中親眷又不在京城,你出去了,哪個照顧你?”雪瑤道。
“你別着急,陳姑姑不是說了麽?皇後娘娘和六爺都有賞銀,我有銀子,哪還沒有立足的地方?”
陸湘道:“雪瑤,你去幫我倒一杯茶。”
雪瑤一愣,旋即明白陸湘有話對盼夏說,她雖不願意,到底不敢忤逆陸湘,低了頭便出去,将房門帶上。
“姑姑,是不是我叫你為難了?”
“沒有。”陸湘緩緩道,“是我叫掖庭局早些送你離開的。”
盼夏怔怔看着陸湘,口中喃喃道:“原本就該這樣……”
“你知道六爺封王的事嗎?”陸湘問。
“知道的,昨日雪瑤就同我說了,只是我這個樣子,也沒法去恭賀六爺。六爺這會兒,也不知道是不是登船了。”
陸湘看着盼夏的癡樣,心中已知盼夏所想,只是今天她須得把話說完。
“昨日六爺同我交代了你的事。”
盼夏驚訝地擡起頭:“六爺對姑姑交代了我的事?”
“嗯,他在京城裏找了一處宅子,房契已經給我了,他說,等你出了宮,可以住在那裏。”
“真的嗎?”盼夏的語氣突然欣喜若狂起來。
陸湘的心卻越發沉重,只是話說到這裏,到底不能不說。
“除了房契,還有一個人,也在等你。”
作者有話要說:
66:爺不在皇宮,皇宮裏到處都是爺的傳說。
陸湘: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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