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瑟蘭督伊眉頭幾不可查地一動，露辛達暗地裏吸了一口氣。

那麽，德斯蒙德受刑的時候，他是在場的！

他見證兄長的毀滅，卻還堅持親臨戰場？

“你……”她忍不住開口阻攔。

“露辛達！”瑟蘭督伊止住了她接下來的話，毫無表情地看着加布裏爾，“若你的能力足以加入，去向你的長官證明。”

“我的長官今天死了，殿下。德斯蒙德不願我上戰場，因此我來請求殿下。”加布裏爾的下颔緊繃，灰眼中閃爍着某種瑟蘭督伊欣賞的光芒。

言簡意赅。

露辛達心中頓時一澀，紅發布瑞安總是帶笑的黑眼在腦海中掠過。

“能向我證明你有足以進入達哥拉平原的資本時再來找我。”

他竟然這樣說！露辛達猛然看向金發殿下冷峻的側臉。

“多謝殿下。”得到保證的精靈深深地彎腰行禮，然後轉身而去。

“你想說什麽？”瑟蘭督伊不冷不熱地看了她一眼。

“德斯蒙德不希望他上戰場。”露辛達垂眸，盡量平靜地說。

“那又如何？”

“如何？殿下難道不覺得這太殘忍？”露辛達擡起頭來，碧眼中滿滿的悲哀與不忍，“他親眼見證他兄長的死亡，還要一意孤行地去那滿是血腥味兒随時可能也帶走他的戰場？殿下，您為什麽不阻止他，為什麽要給他這樣的希望？”

“這是他的選擇！”瑟蘭督伊轉過身來，語聲中已帶了譏诮“露辛達小姐，你沒資格說這個，別忘了，我也提醒過你！”

她！她自己！

她悚然一驚！是啊，她怎麽就忘了？忘了她當時如何祈求殿下教他箭術，如何一門心思要報仇？而結果呢？那卻只讓她差點命喪于此，只讓她越發證明了自己的怯懦和軟弱！

難道……她潛意識裏是害怕加布裏爾也……

“有膽子選擇上戰場，沒膽子承受血腥和死亡？我大綠林沒有這樣的戰士。”他微微傾下身來，看着她，冰藍色眼底沉澱了微醺的月色，語聲中有些莫名的柔和與掙紮，“也，不需要這樣的戰士。”

躺在營帳簡單幹淨的卧榻上，透過窗戶看到淡雲後濃酽月光，露辛達輾轉反側，第一次失眠了。

那低若古琴弦音的聲音一遍遍回響在她的心底。

我大綠林沒有這樣的戰士，也不需要這樣的戰士。

他什麽意思？

瑟蘭督伊的每一句話都意有所指。露辛達微微一顫，下意識擡眼看着他，卻意外地在那眼中看到了或許連他自己都沒察覺的莫名的情緒。那暗自湧動的是什麽，隐埋在孤傲冰藍之後從不現端倪的是什麽，她無法去猜測，更不敢細思那之後的深意。

然而再凝神，卻是見他有些怔愣，微微皺眉，然後頭也不回地離去。

而她茫然地望着他的背影，心頭巨震。

不需要這樣的戰士，抑或是……

如果想要握住這把弓，就得準備讓幹淨的雙手沾染血腥，讓永生的靈魂背負苦痛。

所以露西，我不能讓你拿起這把弓。

多年之前，年輕的紅發精靈布瑞安地告訴他心愛的妹妹。

我不能讓你，拿起它。

所以，他手挽尤安塔銀弓，成為了東南第一戰士。

而她，幾百年後，在她的苦苦哀求下，在瑟蘭督伊的指點下，才真正讓箭鋒染血。

殿下……

她想到他們一起處理政務時的安靜默契，偶爾的目光交彙，簡短的輕言交談。想到他們檢閱軍隊時的肅穆凝重，每一位戰士都無可挑剔，每一位戰士希冀得到他的贊賞。想到每個夜晚她咬牙苦練箭術，他端着杯多衛寧悠閑地品酒賞月，餘光偶爾一瞄就能尖銳直接地指出她的不足……

是，她漸漸地喜歡上他，她很清楚。但是她從沒有因為這個就期待着他對她有什麽不一樣。他的內心藏得太深，她不過是希望能夠多靠近一點點，能夠了解他的想法，能夠盡自己之力幫到他而已。

那個高大颀長的身影，那雙極其不易讓人窺到一角的冰藍雙眼，那總是鎮定而淡漠的完美面龐，她将它們統統放在了心底。若不是那晚亞爾維斯的使壞，她也許會把這份感情一直掩藏下去罷……

眼睛是閃耀靈魂的窗口。然而他總是太過複雜，太過完美，她從來看不清他的世界。

但那時，借着通透的月色，她看到了那微倦的毫無設防的臉上，那雙冰藍眼瞳中轉瞬即逝的矛盾與她幾乎以為是錯覺的不舍……

瑟蘭督伊殿下……

他到底……怎麽想的……

一夜難眠。

第二天露辛達打着呵欠收拾完畢才發現弓兵隊已經整裝待發了。

時間已差不多快中午了，這一覺可睡得不算短。

她不禁略感慚愧地向弓兵隊長俯身道歉。

亞爾維斯騎着棕馬慢慢地走過來，懶洋洋的語氣。

“露辛達。大家等的可不僅是你呢？殿下他老人家不見了。”

露辛達一愣，什麽叫做不見了？

護衛的說法是，殿下今早起床臉色不大好的樣子，見她也還沒起床，便沒讓精靈去叫她，說要騎了大角鹿去林子裏走走。

“走走？”露辛達突然拔高的尖銳嗓音把她自己都吓了一跳，“你們怎麽不叫我？怎麽不去找！”

“這……”護衛有些為難，“殿下平時出去逛逛的時候也不喜歡讓我們跟着啊。”

“你們忘了他受了傷嗎？你們忘了他的靈力沒有完全恢複嗎？你們忘了……”她火氣一下子冒了出來，環顧一圈周圍面面相觑的精靈，沒法說出他昨夜那已經掩不住的憔悴。

要是有危險怎麽辦？要是半獸人再集體出動怎麽辦？

“他有沒有說去哪裏？”

“露辛達，露辛達，你先別緊張。”亞爾維斯覺得她的情緒有些不太對，溫言安撫道，“即便如此，你別忘了那可是殿下。”

是！那是殿下！但他不是萬能的！

她很想吼出這句話。

那是瑟蘭督伊殿下！

她突然想到些什麽，轉身跨上駿馬。

“我去找他！”

“哎！等等！森林這麽大！你去哪兒找！”亞爾維斯頭疼地喊道。

可那紅發精靈已經策馬駛入了谷外的森林。

無力地搖頭。布瑞安，有這麽一個妹妹，你若是還活着，一定會比我還頭疼吧。

瑟蘭督伊究竟是怎樣的一位精靈？

中洲沒人說得清。有人說他高傲古怪，有人說他強大果敢，有人說他是罕見出衆的上位者。

在露辛達看來，這些說法，都太過片面。

她所認識的那位殿下，哪怕是她也不會否認他的高傲，冷淡，和凜冽。

然而，他更是這樣一位精靈，會毫不留情地戳破事物的表象，哪怕那下面的真實是如何殘酷而令人絕望。會為了綠林默默地傾盡所有，哪怕嘔血受傷也在所不惜。會讓他的子民的安全完全淩駕于他自己之上，哪怕保證他的安全，正是他們的義不容辭的責任。

于綠林和森林精靈們而言，他與國王一樣，是守護，是尊貴，是完美不可亵渎的神。

但于她而言，他更是她能看到的真實。

瑟蘭督伊，他是為了她的安全親手撕破清冷的面具邪邪一笑，“我想在這兒露宿一晚，怎麽，想跟我一起睡？”的精靈，是留意到她冷得發抖時找借口将披風扔給她禦寒的精靈，是會在戰場上看出她的軟弱親手帶着她射出致命利箭的精靈，是偶爾頑固任性如孩子，需要強迫手段才能灌下湯藥的麻煩精。

他讓她憤怒，喜悅，抓狂，委屈。但她漸漸喜歡上他。

他知道了，那又怎樣？

那是她露辛達的事情，跟任何別人都沒有關系。

他是瑟蘭督伊，是她信賴且在乎的精靈。

他會在哪裏？

她心中只有一個猜測，但她能肯定這個猜測一定是對是。

尤安塔林，有他的靈力親自庇佑滋養的林子，會比普通的樹林更為繁茂，也更适合療傷和精靈恢複元氣。

越往密林深處，樹林越加繁茂。她下了馬，憑着西爾凡精靈的天賦飛快地穿梭在林間，盡量去感受他的氣息。

尤安塔林裏靜谧和諧，不時有小鳥兒從樹梢彈出小腦袋，歪頭看着這位跳躍奔跑在林間美麗的紅發西爾凡，有一只年紀小的撲騰翅膀，輕巧地飛下落在她的肩膀。

叽叽，你在找什麽？

美麗的綠眸看着沐浴着冬日陽光的小動物，她笑了笑，沒有分神說話。

你是精靈吧，我知道。之前我媽媽出去覓食說有看到美麗的精靈往林子深處走去了呢。跟你一樣是尖耳朵，長得還漂亮，還有頭很大很漂亮的大角鹿。

你傻啊，一只松鼠恰巧從一個樹洞中蹦跶着出來，爬上露辛達的手臂，不滿地盯着小鳥兒。

什麽大角鹿，那是神鹿王好麽？

叽叽，是我媽媽說的，我又沒見過。

是嗎？露辛達一邊向前穿梭一邊問，你能告訴我他們在哪兒嗎？

叽叽，我不知道喲，不過早上媽媽是去林子裏那灣小溪邊找的可口的蟲子呢，哪兒有一片空地。大角鹿應該會喜歡吧。

笨蛋，是神鹿王。

松鼠才不想說它很崇拜有着美麗犄角的鹿王。

啊，謝謝你啦。小東西。露辛達摸摸小鳥的翅膀。

有水的地方對靈力恢複是有百利而無一弊。她比較在意的是他的情況究竟怎麽樣。

事實證明小家夥沒有說謊，尤安塔樹最集中的地方，森林的呼吸平緩而有力，陽光只能透過林間的縫隙中射下來，光影浮沉，構造出恍若虛幻的世界。

松鼠在看到前方樹幹後露出的美麗一角時莫名地激動起來。

那裏，那裏！神鹿王在那裏！

不用小東西叫喚，視力超群的西爾凡精靈一眼就看到了那樹幹上突兀冒出來的“古怪枝幹”。那前方不遠處就是小鳥兒說過的小溪。

她跑了過去，果然見到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