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緞子似的金發垂散下來，是比陽光還要美麗的光澤。他歪着腦袋，靠着樹幹睡得很熟。那雙冰藍眼眸安寧地阖上，沒了平時過于淩厲的氣勢，多了幾分莫名的純淨柔和，依舊美得驚心動魄。溫順的大角鹿就伏在主人的身旁，不聲不響的，一雙漆黑美麗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露辛達。

他睡着了，他竟然就這樣睡着了？

是真的太累了吧。

戰争結束後，他雷厲風行地全面整頓西面的軍務，安撫被侵擾的森林，在短短的一天時間，她無法想到要怎樣才能做到。

再怎麽強大，也會有想要片刻休憩的時候，只是，這恐怕不是他自己樂意選擇的時機。

這裏的确是個療傷修養的好所在，凝聚了屬于他的靈力的，冬日暖陽下的尤安塔林。

哪怕只是一小會兒。

盡管心情複雜，但她着實松了一口氣。

沒見識的小鳥兒被那罕見的美麗震得一呆，暈暈乎乎地拍打翅膀飛到樹上，差點一頭撞上了樹枝。松鼠則害羞地将一捧堅果全放在大角鹿面前，捂着小臉飛快地竄入了樹林。

而這片森林的庇護者，瑟蘭督伊殿下仍然無知無覺地睡着，與發同色的陽光在叢林間編織起迷離的夢境。

她怔怔地看着他眉宇間的沉晏舒展，不由得想到，那夢境裏是否有他的故土明霓國斯？

只是這麽一愣神的功夫，安眠的精靈已悄然醒轉。

濃密長睫緩緩上翻，冰藍雙眼中竟是藏不住的陰寒狂怒和刻骨傷痛。然而當視線從銀色的袍裾到濃綠的森林一直到眼前的精靈身上，陰沉地看着她的時候，那雙眼中所有的情緒頓時消散，轉而帶了少見的茫然與困惑。他的意識似乎還留在睡夢之中，看着這突兀出現的紅發精靈，他不可置信地，緩緩地伸出手臂，輕輕觸上了那雙碧眼，一點一點，帶着疑惑和不解。

她怎麽又在他的面前了？還是他仍在做夢？

露辛達也怔住了，木木地瞪着他，半天沒回過神來。

指下是真實的觸感，帶着生命的溫度。大角鹿在他的身邊，搖了搖美麗的犄角，站了起來。

溫度，精靈，大角鹿。

他的指端頓住了，懵懂與迷茫終于從冰藍色中褪盡，

他記起了疲倦沉睡中猝不及防的夢境。她高舉銀弓，長發如綢在血中飄揚起來，獨自面對着成千上萬只奧克斯，他遠遠地看着，一顆心在那一刻猛然收緊……

那夢境真實而殘酷，真實到他此刻看到真實而以為是幻境。

那雙清冷眼中鮮少地出現了微暖的色彩，他看着她，再也無法移開視線。

他終于知道自己那莫名其妙的怒火從何而來。

都是這團火，這團火。

他快被她氣死了。

看到她在戰場上大意閃神，他真恨不得殺了她。

看到她滿面哀求淚盈于眶，他便硬不下心再加以斥責。

看到她臉色蒼白坐在那裏什麽也不吃，他又忍不住心煩意亂。

他記不得什麽時候開始她的身影刻在他的心上，他不清楚什麽時候開始竟會有一個精靈會令他屢屢動怒卻又無可奈何，他因理不清自己莫名的心緒而煩惱，正如那夜她迷迷糊糊的一句醉話輕而易舉将他清冷淡漠的心攪得天翻地覆。當睜開眼，見她好端端的在眼前，狂喜幾乎是瞬間席卷了整個身體。他目不轉睛地看着她，她的發色在陽光下豔麗得像要燃燒起來，帶着一層淺淺的暖金，宛若哪次沉酣所陷最美的夢境。她的碧眼鮮翠欲滴，盛滿最輝煌的春色。紅的焰，綠的眸。點綴着雪白膚色，那一種奪目，那一種耀眼，從此刻入他的靈魂。

于是才情不自禁伸出手去觸碰那份猶勝春光的明媚，在這積雪未消的冷冬，在這光影紛亂的午後，他恍覺又分不清是現實還是夢境。

露辛達遲疑地看着那雙波瀾暗湧的眼，不确定是否曾在其中看到了真切的迷戀與柔和。

“殿下”

他眉心微蹙，拇指輕輕抵在那微微開合的粉唇邊，搖頭示意她安靜。修長手指描過那眼角眉梢，劃過她美好秀致的臉頰，勾勒出她小巧尖耳的形狀，探入那厚厚的紅發，突然微微施力。

悠然落下的是最後一片枯黃的葉，互相交融的是暗銀與雪白的衣，彼此相纏的是赤紅與純金的發。看過千年歲月的尤安塔樹下，相擁的是伊露維塔最美麗最偏愛的生命。

大角鹿回頭看了一眼，邁着優雅的步伐向林外走去。

那惱人的，卑鄙的，讨厭的火焰完完全全陷入他的懷抱。

完美的面具，無言的回避，淡定的情緒，終究全部瓦解。

端麗削薄的雙唇，水潤優雅的雙唇，彼此相觸，輾轉，厮磨，帶着綿長的溫暖與深刻的感情。一樣冗長不穩的呼吸，一樣快速有力的心跳。那是一種沒有任何精靈或者是人類的語言能夠完全表達的眷戀，就仿佛他們無盡的生命，不滅的靈魂，無論隔着怎樣的距離，怎樣的時空，都會不由自主地被吸引，被摯愛，被守護。

同樣緊閉的雙眼，同樣輕顫的長睫，是不願凝視過分奪目的光線，還是不舍時間無情地流逝？

當冰藍與碧色在那一刻同時閃現，就如同大地最純淨的碧湖倒映着最美麗的天空，從此永久映出對方的身影。

“你總是這樣……讓我意外……”他抵着她的額，低沉微啞的嗓音還拖着淡淡的倦意，像一把小刷子，刷得她的心，一點一點微微地顫動起來。

“抱歉打擾了殿下的安眠……”密林斑駁的光影垂下來，她的嗓音一如既往清淡如風。

他低低地笑，可那又怎樣，她已經付出了代價，讓他相當滿意的代價。

谷中的弓兵隊和亞爾維斯仍在耐心等待，他們沒有等到露辛達，卻看到一頭神駿高大的鹿從林子裏走了出來。

有眼尖的精靈遠遠地就認了出來：“哎，那不是殿下的坐騎嘛？”

這頭跟它的主人一樣高傲矜持的生物邁着從容又優雅的的步子踱到戰士們面前，眼睛略略一掃，就看到了這裏面它最熟悉的精靈。

戰馬們都下意識地後退了一步，亞爾維斯見那鹿直直地看着他，很自然地就策馬上前。戰士們驚訝地看到，他們的副指揮官低下頭來，那大角鹿很随意地在附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麽。

“嘿嘿，你賭輸了吧，我說了露辛達是行動派，遲早會動手的嘛。”

亞爾維斯莫名其妙的壞笑讓戰士們面面相觑，可下一刻，他們便大跌眼鏡地看到了更加難以置信的一幕。那優雅高大的鹿當着所有精靈的面極其不屑地翻了個白眼，更加得意地晃晃大角，又模糊地低聲叫了幾聲。

然後，戰士們聽到了副指揮官極其清晰的，極其驚悚的大叫。

“什麽什麽？你說什麽？是殿下！先搞定了露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