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将軍說是桃瑞絲夫人特地吩咐帶給你的藥。”

露辛達轉過頭來，驚異地看着艾梅。她坐在窗前的藤椅中，搭着一件薄薄的披肩，微微蓬松的紅發自然地垂到潔白的脖頸和衣服的褶皺上。她仍顯蒼白的臉上帶着寧靜的神色，碧色的眼中卻閃爍着疑惑的光芒。

“那道傷……”艾梅擔憂地看着她的左肩。

“這都多久了？已經不礙事了。”她這才反應過來，淡淡一笑，接過那瓶靈藥看了一眼，“得寫信謝謝夫人才行。”

不礙事？艾梅搖頭，她可是記得她醒來之後慘白如紙的臉色，她不顧任何人的勸阻強撐着拿起筆給殿下，不，應該是瑟蘭督伊陛下寫信時的辛苦。

“不，你不懂的……艾梅。”艾梅記得她當時顫抖着這樣說。

“他……他一定很痛……可是……他沒辦法，他不能透露出……他得知道，我一定得讓他知道……”

傷口的劇痛讓她無法說出一個完整的句子，她執筆的手在微微顫抖，使得她的字體不複流暢美麗，信紙上往往剛寫下幾個字母，便被她全部揉掉。

愛瑟斯說過，中了奧克的毒箭，哪怕僥幸逃過一劫也會遭受難以忍受的痛楚的折磨。而那對碧眼之中燃燒着極度的痛苦，卻并沒化作淚水。她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在信紙上重複着那極其簡單的幾個字母，那短短的一句話，差不多花了她整整一天的時間。

那時她看着她被汗水浸濕的紅發和慘白的嘴唇，心疼不已。

“我去看望了碧翠絲夫人，你知道，加布裏爾也上了戰場。”露辛達摩挲着藥瓶，不緊不慢地說，“可是連歐洛費爾陛下也再不回來。夫人說的一句話我印象很深。”

“這場戰争再持續下去，毀掉的，絕不僅僅是死去的精靈。”她轉頭看着艾梅。艾梅微微一愕，她，可真是越來越像……

“你知道尤安塔林的中心在哪裏嗎？”

誰也沒有想到，巴拉德之圍持續了那麽多年。

誰也沒有想到，這場曠日持久的戰争會以那樣慘烈的方式結束。

可畢竟還是結束了。

精靈大營中，白衣領主坐在一堆篝火旁，靜靜地回憶。

弓箭、長劍、長矛消滅了千上萬的奧克。當盟軍都以為最終的勝利在望了的時候，手戴至尊魔戒的黑魁首終于親自上陣了。在他面前一切都顯得是那樣的渺小而脆弱，哪怕是吉爾加拉德王。

這位偉大王者的埃格羅斯長矛直到最後一刻仍然雪亮生寒，然而索倫輕而易舉地抓起了至高王的脖子将他舉起，其時還在不遠處的傳令官驚詫地回過身來，不敢相信地眼看着這位諾多精靈王墜入熊熊燃燒的火焰之中，轉瞬便化為灰燼。

戰場陷入死一般的寂靜。

怒極的努美諾爾王，他兄弟的後代，眼看着好友被殺害，狂怒地舉起納西爾聖劍向索倫揮去，而那黑魁首只是随手一揮他的權杖，尊貴的人王便血濺當場。

埃西铎的悲鳴響徹在炙熱的空氣裏，這位王族之子拼命爬到死去的父親身邊，殘忍無情的黑魁首彎腰要将這人類置于死地，就在所有人都絕望對閉上雙眼的時候，原本匍匐在地的他卻驀然轉身，指間聖劍殘片寒光灼灼，避開襲擊，用盡全力割斷了索倫的手指。

魔戒與主人分開，失去力量的源泉的黑魁首長聲嘶鳴一聲，轉瞬煙消雲散，失去最後希望的奧克們全線崩潰……

魔多上方的陰影終于消散不見，在仍然散發着刺鼻的硫磺氣味的空氣中，經歷了大悲之後的精靈，人類，靜默了片刻，然後便是緊緊地擁抱，發狂一般地高呼，流淚慶賀他們來之不易的勝利。

屍山血海之中，伊姆拉綴斯領主望着吉爾加拉德王和努美諾爾王倒下之地，頃刻間淚流滿面。

熟悉的氣息将他從記憶之中喚醒，埃爾隆德擡起頭來，只見到火光之下一雙幽深如海的眼睛。

哦，他明天就要帶領子民回大綠林了。

“不來一杯麽？”

暗紅剔透的液體流入杯中，在篝火的映襯之下像是燃燒的鮮血。

他看着精靈王将之一飲而盡，神色之間亘古不變的漠然像是永不消融的堅冰。

他的父王戰死，他的将士，殘餘不到三分之一。

他依然強大不可動搖。

金色的光線，冰藍的深海，濃霧之中颀長高大的身影慢慢靠近他的伊姆拉綴斯，那個太完美也太驕傲的精靈，即使有片刻迷茫與困惑，也是平靜的，高貴的，不動聲色的。

那樣致命地，吸引着他所有的注意力。

埃爾隆德擡頭将杯中液體一口吞下，竟未曾察覺有一滴掉落在他白色的衣襟上，瞬間暈染出一片淡紅。

烈酒入腹如火燒，他難以抑制地低咳起來。

金發國王歪頭打量着他，涼涼一笑。

“你的匕首怎麽樣了？”他慢慢擡頭，在心底盤旋了六年的，苦苦克制的話語，還是隐晦地問了出來。

瑟蘭督伊清楚他不會無緣無故地問這個問題。

“怎麽？”

“我後來想了一下，刀尖還可以鍛造得更鋒利一點，使用起來會更加順手。”埃爾隆德平靜地看着他冰藍色的眼睛，表情毫無破綻。

瑟蘭督伊自腰間解下那匕首遞給他。他借着火光細細打量，刀鞘是用珍貴的尤安塔木做成的，刀柄是也是，沒什麽繁瑣的花紋，卻被打磨得格外細致，細致到讓人壓根想不到他瑟蘭督伊也會有這樣的耐心做這樣的事。

它的确非常，非常适合，一位有着纖長有勁的手指的女性精靈。

肺腑之中驀然傳來的被鏽刀磨削般的鈍痛感幾乎讓他難以呼吸，一向優雅淡定的半精靈突然以手覆上雙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哈哈……你這家夥……我說你怎麽突然想起收集不值錢的匕首，咳，咳……原來……原來是用來讨好情人用的……這手柄，哈！這手柄……”

金發國王的臉色一沉，一把奪了回去。

“笑夠了沒有。”

“快了，快了，哈哈……”埃爾隆德看着他別扭的神色，笑得漆黑的眼中都泛出了淚花，“哎，你何時跟……吉爾加拉德王……一樣成了個情種……你何時……”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到最後幾乎微不可聞。

吉爾加拉德，那位在火焰中化為灰燼的王者，瑟蘭督伊突然想到，在埃爾隆德自立門戶成為伊姆拉綴斯的領主之前，幾乎是一直跟随着他的。

他比他還要更早地失去父母，諾多至高王之于他，其實便是ada般的存在吧。

國王靜靜地看着黑發精靈淚眼中難以隐藏的絕望，嘆了一口氣，默默地吞下一口酒液，絲毫品不出馨香的滋味，開口語調便是肅殺。

“可又能怎樣？伊露維塔并未曾賜予我們死亡這份禮物，傷痛與愛恨，若無法遺忘那便會伴随我們的一生一世。埃隆，那幾乎就是永恒…… 埃隆，你要怎樣去拒絕？我們，都得做出該死的選擇。”

他飲下杯中殘酒，随手将酒杯扔進篝火之中。眼眸閉合一瞬，長睫再次張開之時，濃烈刻骨的悲哀已盡數埋入一片冰藍之下。

“我走了。下次可能沒機會雲游到瑞文戴爾了。”國王拍拍摯友的肩膀，苦笑了一陣，“不過你要是想喝酒了倒可以來阿蒙蘭，不收你的住宿費用。”

領主勉強一笑：“言下之意就是，過路費還是要的，對吧？”

瑟蘭督伊哈哈大笑，起身離去。

“所以別人才說你是智者！”

智者麽……

埃爾隆德回頭看着那高大颀長的身影在星空下漸漸遠去，他永遠是那樣的驕傲，那樣的堅強，好似一柄絕世的寶劍，不會被任何打擊磨損了本身的光芒。

他是王啊……

你說強烈的愛恨會伴随我們的一生……精靈的一生……那幾乎就是永恒……

可是，親愛的瑟蘭督伊，如果有一個精靈，從他初次見到你的那時起，就甘願用他的一生，愛戀着你呢？

你說，他要怎樣去選擇？

他能否，遺忘？

一襲白衣悄然轉身，轉瞬而逝的心痛沉澱為眸中寂然不滅的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