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再世為人

傅月明緩緩睜開眼睛,入目是一張雨過天晴色的帳子,懸在頭頂。她心中有些疑惑,一時弄不清自己身在何處,是夢是醒,是死是活。只微微轉了轉眼睛,無數的人事便湧進腦中,令她頭上劇痛不已,兩側太陽穴上嗡嗡作響。禁受不住這樣的疼痛,她不覺呻|吟出聲。正在此時,床畔忽有一人掀了帳子,探頭進來,驚呼道:“姑娘,你可算醒了!”

傅月明看着眼前這生着一張瓜子小臉,身着着綠錦掐牙背心、湖藍裙子的丫頭,心中驀地悲喜交加,坐起身來,摟住那丫頭,語不成聲道:“桃紅,我真想不到,竟還能再見着你!”

那丫頭有些詫異,只道她是久病之後的糊塗話,便連聲寬慰道:“姑娘雖是病了幾日,但桃紅知道,姑娘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好的。桃紅是要跟姑娘一輩子的,哪裏就會見不着了呢?”傅月明抹了抹眼睛,向她問道:“咱們這是在哪兒?”桃紅一臉驚異之色,說道:“姑娘這是病糊塗了?這兒不就是姑娘的屋子麽?還能是哪兒。”

傅月明定睛環顧四周,頭上是雨過天晴的蟬翼紗吊帳,身下是嵌花鳥螺钿的南京拔步床,望過去,對過的東邊牆下放着紅木雕雲紋的梳妝臺,臺上一面菱花銅鏡,一口妝奁上着小鎖。再往西邊,牆上挂着一只青瓷葫蘆挂瓶,底下的高腳花架上擺着一盆倒挂金鐘,幾朵含苞的豔紅小花,正怒放着。一旁的博古架上,擺着許多擺件玩物,一口粗陶燒的小香爐也安放其上——這香爐還是自己在世的時候,一次去寺裏上香還願時,在街邊買的。雖不值什麽錢,自己卻極愛它的拙樸可愛,帶回來也常拿來焚香。

這兒,可不就是自己的閨房麽?

她雙指按着太陽穴,一時不明白到底是自己還在夢中,還是之前的事兒全是一場噩夢?直到一樣硬物自衣衫內滑下。她低頭望去,只見一枚小巧精致的蝴蝶玉佩靜靜的躺在被上,細膩的白玉質地正泛出淡淡的光芒。她心有所感,将那玉佩揀起,握在手心。感受到玉佩的堅實溫潤,她深刻的明白了一件事——之前所憶種種,盡是真實發生過的。自己,這是又活轉過來了,并且是回到了數年之前。

她微閉雙目,生前種種一一在眼前浮現:上一世,因家中沒有男丁,雖有萬貫家財,卻無可繼承。父親便做主,為她招贅,将姑母之子、表哥唐睿納為女婿。父母還在世時,她與表哥相處尚算融洽,唐睿也還有個為夫的樣子。誰知,不上兩年的光景,一向身體康健的爹娘卻雙雙亡故。

唐睿辦完後事,便亟不可待的納了自己的庶妹薇仙為妾,在家中惹貓逗狗,丫鬟仆婦不知有多少都跟他沾了身,什麽髒的臭的都要拉進屋來。

聽聞還在外頭放了外宅,薇仙雖知曉此事,卻只為圖他喜歡,幫他瞞哄自己也罷了,還在一旁推波助瀾。唐睿鎮日沾花惹草,飄風戲月,正當家事全不理會,只在外頭和一起狐朋狗友吃喝嫖賭,将父母留下的這一份家業敗的不像個樣子,家計用度逐漸日不敷出,竟打起賣鋪子的主意來。

自己不過與他理論了幾句,他竟然以婦人善妒,合當七出為由,迫自己讓出正房的位子。那時候,家中銀錢進出并各處買賣的大權,都已落在他手裏。自己一介婦人,不過是個沒腳蟹,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日日以淚洗面卻無可奈何。

之後,她聽了自己閨中之時的教書先生季秋陽的言語,托他寫了狀子,代為狀告唐睿逼妻做妾,庶妹鸠占鵲巢。不想,季先生一去再未歸來,這件事卻不知被何人告與了唐睿。唐睿一怒之下,将自己用條索子拴在房裏,緊鎖了門窗,再不準見人。

一日三餐,都是從門上挖出的小洞送進來的。什麽腐壞變質的東西都拿來與自己吃,更有許多污穢之物混在裏頭。

自己上一世雖是個無求的性子,卻也還有幾分烈性。不堪忍受這樣的屈辱,便拿頭上的簪子戳了喉嚨。唐睿與傅薇仙自然拍手稱快,她只道這二人還能顧及些臉面與舊日的恩情,全了自己身後的顏面。豈料唐睿撒手不管,叫傅薇仙處置。傅薇仙則是一日也不願自己的屍身停放在宅子裏,連夜就叫人拉到亂葬崗去埋了。

眼看着野狗将自己的屍體自墳中刨出,撕咬吞食,雖身上已再無知覺,心卻如被刀捅般的劇痛不已。也是在那時,自己才知曉,季先生狀告不成,為唐睿所害,死在了山匪手裏。算起來,竟還是自己拖累了他。

往事如煙,在心中一一飄過,她搖了搖頭,睜了眼睛,雖然不知自己為何能重生于世,但既然上蒼憐她,給了她再世為人的機會,她必然不能虛耗此生。上一世,欠她的,她必要在這一世讨回!

而自己手中的蝴蝶玉佩,便是上一世自己臨終時身畔唯一帶着的物事。這是季先生贈與自己的,發難搜屋的時候,自己因舍不得,死也不肯給人。唐睿那厮見這玉佩也不值什麽錢,也就沒拿去。直到自己自盡身亡,這玉佩也就一并帶到了墳裏去。

桃紅見她久不說話,只是怔怔出神,便道她是大病初醒,神乏體倦的緣故,便扶她在床上躺了,又說道:“姑娘睡了這好幾日,每日都只能吃些米湯,這會兒子想必餓了。外頭有給姑娘炖下的老山參母雞湯,我去給姑娘端來。”說畢,她扭身去了。傅月明看着她俏麗的背影,心中五味雜陳,上一世這個伴自己一道長大,忠心為己的丫頭,便是不堪唐睿的玷污,懸梁自盡了。身為主人,竟連自己的丫鬟也庇佑不住,她直嘆自己上一世的懦弱無用。

不出片刻,桃紅便端了一方托盤上來,一只小巧的白瓷碗呈于其上,袅袅的白汽帶着雞湯的香味鑽入傅月明的鼻中,她這才覺到腹內空空,頭卻已不疼了。桃紅走到床畔,放了托盤,端着湯碗,執起湯匙,先輕輕吹了吹,便喂到傅月明嘴邊。傅月明已是餓極了,雖心裏仍有些話要問,終也及不上五髒廟的供奉事大,便先撂在一旁,就着桃紅的手喝了雞湯。

待一碗雞湯喝盡,又吃了幾塊雞肉,傅月明才略有飽腹之感。桃紅見她吃的香甜,就笑道:“姑娘睡了三四日,可是餓的狠了。還有備下的茯苓糕、芝麻酥,可要給姑娘拿些來?”傅月明搖了搖頭,問道:“如今是什麽年份了?”桃紅瞅了她一眼,嘴角噙笑道:“姑娘真是病糊塗了,今兒是嘉禾二十年五月十二啊。”

傅月明不語,心中細細算了算,嘉禾二十年五月,這一年自己還只有十三歲,季先生尚未被聘作西席,姑母一家也還未來投奔。可若是這樣,那蝴蝶玉佩怎麽還在自己身上帶着呢?莫不是,竟是從上一世帶來的麽?她百思不得其解,便只罷了,又問道:“綠柳呢?”桃紅收拾了碗筷,笑答道:“綠柳見姑娘醒了,就去報與太太了。想必一會兒就回來了。”她這話音才落地,只聽外頭一陣裙子響,四五個婦人走進門來。

只見那為首的是名三十開外的婦人,生的一張容長臉面,容貌秀美端莊,舉手投足間只見沉穩得宜,但只一雙眼睛有些紅紅的。一見此人,傅月明登時滿心酸楚,再也忍耐不住的張開雙臂,淚流滿面的喚道:“娘……”那婦人正是傅沐槐的正房娘子,傅月明的生身母親,陳杏娘。

陳杏娘近日因女兒昏睡不醒,日夜守在床畔,操勞的芳心欲碎,今日好容易被人勸着,走開歇息片刻。豈料,才走開一會兒的功夫,便聽丫頭來報,稱姑娘醒了。她趕忙走來瞧看,來時一見女兒滿面憔悴,流淚呼喚,一顆為母的心自也承受不住,一把将傅月明摟在懷裏,哀聲痛哭道:“我可憐的孩兒,你受苦了。”那傅月明身在母親懷裏,上一世所受的委屈立時便發作起來,連聲痛哭不止。這母女二人各為心事,相擁而泣,地下的仆婦丫頭瞧着,也都無聲抹淚。

少頃,有一婦人上前,低聲勸解道:“大姐姐,姑娘好容易醒轉過來,夫人該高興才是,怎麽只顧着哭泣呢?還該先招個大夫來看看,姑娘身子還有什麽不妥的地方。萬一還有別的什麽毛病,豈不壞了事?”

傅月明聽這話語輕柔,便先止了哭泣,轉頭看去,入目是一張瓜子臉面,形容嬌媚豔麗,眉眼之間盡是風騷,許是為了自己生病的緣故,并沒塗抹脂粉,身上的裝束也少于母親。她心中明白,此人乃是父親的妾侍,姨娘田氏,本是母親的陪嫁丫頭。

因母親嫁來,久後無出,便将她與了父親做妾。母親在世的時候,她極趨奉于母親,日日只在上房裏,不笑強笑,不動強動,低眉順眼的侍奉的母親極好。故而父親雖與她情分薄淡,母親倒信極了她。只是待父母亡故,她便爬到了一家子頂上,做起了老封君。與她女兒一道,将自己往死路上逼。

她心中略憶了些往事,壓下滿心的思緒,嘴裏說道:“姨娘說的是,是月明不好,惹母親傷心了。”陳杏娘也為衆人勸住,在一旁坐了,只是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含笑說道:“你這一睡,三四日不醒。可把為娘急壞了,你爹把這城裏數得上的大夫都請來看了,也都說不上個因由,灌下去的湯藥也不見個效驗。我們正急的跟什麽似的,你倒自己醒了。我忙着來瞧你,你爹本也要來,但想你才醒,恐怕不方便,就沒過來。你可覺得身上哪裏不好麽?”

傅月明經過一世生離死別,起落沉浮,此刻再度見到娘親,雖有滿腹的話要說,卻又無從出口,只是答道:“就是身上倦了些,倒沒別的。爹爹和娘親可好?”陳杏娘笑道:“我們哪裏有什麽不好的,就是你爹為了你的病,焦的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着,人瘦的還有個樣子!你這孩子,怎麽這樣不懂事,倒頭睡下就不肯醒來。你若有個好歹,叫我同你爹可怎樣是好!”說着,眼睛就又紅了起來。

便在此時,忽聽得脆生生的一道聲音響起:“月明姐姐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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