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庶妹薇仙
傅月明自沉睡醒來,正同母親說話,忽然一個身穿紅裙的小人兒閃身進房,步履輕盈的走到床前,拉住了月明的手,甜脆脆的說道:“月明姐姐,你可醒了。這三四日來,可急壞了我了。老爺夫人都這般疼愛姐姐,要是姐姐有個什麽不好,老爺夫人可該怎樣好呢?所以我每夜都在心裏向菩薩禱告,求菩薩保佑姐姐早日醒來呢。”她一席話畢,便笑嘻嘻的瞧着傅月明,頰上露着兩個酒窩。
傅月明也瞧着眼前此女,這個看似與她親昵的嬌俏小人,便是她的庶妹,田姨娘的獨女,傅薇仙。
傅薇仙長相随她母親,雖還沒到長開的時候,眼下卻已是玲珑嬌俏,玉雪可愛,加之她言行讨喜,父母也十分寵愛于她。上一世,在唐睿還沒踏進傅家大宅時,她二人的姐妹情分卻是極好的,傅薇仙十分喜愛黏她,她但凡有些什麽好的,也會與她分享,二人處的便如一母同胞。
直至父母雙雙故去,她才露出了本來面目。原來,她對自己這個嫡姐,竟是一直妒恨有加。又因唐睿是她心儀之人,而父母做主卻将唐睿招贅與了自己,她更将自己視為眼中釘肉裏刺。
還記得罹難之前那夜,她獨自前來,立于窗前,說的那一席言語:“傅月明,你不過是投到了夫人肚子裏,才有這般好命。論及品貌才智,你哪裏及我萬一?倒憑什麽自小到大,但凡家中得了什麽好的,都必要先與你,然後才有我的?就是我看中的相公,也被你奪去!你道送些衣裳首飾與我,我便會對你感激涕零?我又憑什麽要你的賞賜呢?今番,咱們可算打了個颠倒了。如今傅宅裏,沒有我的賞賜,你連口飯也吃不上。瞧着你那副人不成人,鬼不似鬼的樣子,我心裏當真是痛快至極!今生高下如何,已然分明,姐姐還是好生修修來世罷。”
話畢,随即而來的是那聽過千百遍的咯咯笑聲,清脆依舊,卻刺耳無比。
即便是在此刻,那笑聲似乎依舊環繞耳畔。
傅月明壓下滿腹思緒,嘴角輕勾,微笑道:“倒是要妹妹操心了。”說着,她将手輕輕自傅薇仙手裏抽出,拂過額前散下幾縷碎發,向夫人微笑道:“母親,我這會兒乏得很,母親與妹妹可否先行回去,暫且容女兒歇歇?待女兒身上大好了,再往上房去爹爹娘親請安敘禮。”
不待陳杏娘開口,田姨娘便趕着道:“大姑娘大病初愈,不是說話的時候,大姐姐,咱們便先回去,往後的日子多如柳葉兒,還愁沒空兒說話麽?”
陳杏娘也笑道:“還是你田姨記着,我竟糊塗了。你歇着,我們不擾你。那顧大夫留下了幾丸子藥,到晚上記得叫桃紅伺候你吃。趕明兒再叫他來瞧瞧,看看還有別的什麽毛病沒有。我們走了,若心裏想些什麽吃,只管打發綠柳到上房來說。”傅月明含笑應了,田姨娘滿臉堆笑道:“大姐姐是恁般疼愛姑娘,連日不合眼的守着也罷了,這臨行也要叮囑個七八遭兒。凡百事情都有我呢,大姐姐這幾日也辛苦了,都去歇息罷。”
一席話說得陳杏娘也笑了,說道:“我統共就這麽個女兒,我不疼她,倒疼誰去?倘或月兒有個好歹,那當真是天要絕我。”傅月明聽得這樣的話,不由心中感傷,連忙說道:“娘且回去安歇,女兒好了,定然過去的。”那傅薇仙本在床畔立着,眼看衆人要走,連忙上前攙了陳杏娘,笑道:“姐姐不能下床,我送送夫人。”
陳杏娘低頭瞧了她一眼,說道:“薇仙還是一樣懂事。”又向傅月明道:“你病着不知人事,你父親與我焦的了不得,正不知如何是好。虧得有你這個妹妹,時常與我二人開解,引逗我二人玩笑,方才好些。不然,還不知弄到什麽田地呢。”
傅月明看向傅薇仙,但見她也甜笑着望向自己,便只報以一笑,輕聲道:“那還真是勞煩妹妹了。”傅薇仙笑道:“姐姐說哪裏話,與老爺夫人盡孝,是我分內之事,敢說辛苦不辛苦?姐姐不能起床,我去代勞一二,也是一般的。”一言才畢,田姨娘便撮哄着衆人去了。
待這一行人去了,屋內登時一陣清淨,傅月明歪着身子靠在引枕上,半眯了眼睛想事情。桃紅見她這幅模樣,只道是又有何處不适,連忙快步上前,輕聲問道:“姑娘,是身上哪兒不爽快麽?”
傅月明睜眼看了看她,随即笑道:“方才的雞湯,還有?若有,就端一碗來。另再燒壺熱水來,預備我洗澡。”桃紅聽說,躊躇道:“姑娘身上才略好些,別洗了澡又着涼,再落些風寒之症,可不是鬧着玩兒的。夫人知道了,要打桃紅板子呢。”傅月明笑道:“哪裏就嬌氣到這樣了,這病我心裏有數的。你去,不妨事的。睡了這一向,身上黏噠噠的,好不難受。”桃紅見她執意,又是一向聽命慣了的,便走到外間鋪排。
原來這傅月明所居之處,并無廚房,但廊上卻有一個茶爐子,預備她日常吃茶炖藥。之前那鍋雞湯,也是在這爐子上炖出來的。桃紅走到廊上,先将那紫砂湯鍋自爐上端下,又倒了一青瓷小碗的湯,揀了幾塊雞肉進去,正要端進屋裏去。
忽聞身後一陣腳步聲,一人說道:“姑娘醒了,要吃雞湯麽?”桃紅慌忙回身,只看一個身穿蔥綠衣裙的窈窕女子自外走來,便笑道:“你去請夫人,夫人都走了好一向了,你卻再不見來了。往哪裏去來?”
這女子,便是與桃紅一道在屋內服侍傅月明的綠柳,只聽她說道:“還能往哪裏去呢,夫人知道姑娘醒了,先叫我到竈上拿了姑娘素日愛吃的幾樣點心,就來遲了。”說着,便向她揚了揚手。桃紅順聲望去,果見她手裏提着一只食盒,遂笑道:“這倒正好,你把這碗雞湯也一并端進去。我在這兒給姑娘燒洗澡水。”綠柳聞言,便自她手裏接過托盤,打起軟簾,進屋去了。桃紅便在這裏燒水不提。
傅月明仰在床上,阖目靜思,将上一世父母過世之後,府裏的人事一一梳理了一遍:何人忠義可用,何人奸懶饞滑,何人有情有義,何人見風使舵,皆在心裏打了個總譜。她上一世為父母嬌寵,懶于家事,一應賬目籌算并人情往來,尚不及傅薇仙精熟。她也過慣了衣食無慮的日子,不将此俗世間事放在心上。直至父母故去,才吃盡了苦頭。
母親将田氏視作臂膀,家務打理并各處商鋪往來賬目,頗為倚重于她。上一世,傅薇仙便是以此為憑借,又倚着父親母親的寵愛,逐漸接手掌管家務。又才會一等父母身故,她便如魚得水,與唐睿兩人,一執外,一掌內,将自己擠的連落腳之處都沒有。
今世的自己,是決計不能再蹈此覆轍了。目下旁的暫且不論,倒要先讓母親将家中執事權柄,自田姨娘手裏撤回,又得慢慢兒的打磨掉傅薇仙在父母心中的分量。傅家的老爺夫人,都是宅心仁厚之輩,雖是終究更偏疼長女多些,但對這次女,亦不肯虧待。故而傅薇仙日常在他二人跟前言語幾句,又或撒個嬌,他們也能聽得進去。如今傅薇仙年紀尚小,還不足為慮,但她既已深知此女本來面目,自然要未雨綢缪了。眼下既然傅薇仙年幼,還無力插手家務,自己自可搶占先機。
然而傅家雖不算豪門巨戶,家中上下也有二三十口人,城中開着四五處鋪子,家事并着外頭的生意,總理起來也實在繁瑣,要自何處入手,一時還真不易理出個頭緒。
傅月明在床上冥思了片刻,忽然聽得弓鞋擦地之聲,便睜了眼睛,只看一個身着綠衣綠裙,梳着雙丫髻的丫鬟,手裏捧着湯碗,臂上挂着個食盒,慢慢走了進來。
綠柳進屋,果然見傅月明已然醒來,才要上前說幾句話,卻看她家姑娘正雙目炯炯的盯着自己,那目光裏似是帶了幾許冷意,身上沒來由的打了個寒戰,便強笑道:“姑娘醒了,這是夫人打發綠柳給送來的點心。”話未說完,只聽傅月明淡淡說道:“東西放下,你出去罷,叫桃紅進來伺候。”綠柳不明所以,只是道:“桃紅在外頭給姑娘燒洗澡水,挪不開手。姑娘有什麽吩咐,告與我罷。”她只道素來與傅月明親熟玩笑慣了的,熟料傅月明沉了臉,沖口便道:“叫你去你便去,哪有這許多說的。桃紅既挪不開手,你不會替了她來?”
這綠柳是自幼便賣到傅宅裏,陪着傅月明一道長起來的,論及親疏桃紅尚不及她。姑娘病這幾日,自己也算盡心竭力的侍奉,怎麽姑娘一經醒來,便對自己冷言相待?想至此處,她心中不滿,将東西放在桌上,一摔簾子,賭氣去了。
傅月明瞧着綠柳的背影,面上神情清冷。上一世便是她,向傅薇仙告密,才讓自己托付季秋陽告狀一事事發。進而致使她自我了斷,季秋陽死于非命。她雖不望人雪中送炭,但這樣落井下石的好丫頭,又該怎樣回報?
便在此時,桃紅自外頭進來,只笑道:“這是怎的了,姑娘醒了,綠柳倒不歡喜來着。卻才她出去,我見她臉上是帶着惱色的。”傅月明只一笑,說道:“想是她自己心裏有些不痛快。夫人打發她拿了幾樣點心過來,我身上沒力,懶怠下床。你拿來我吃。”
桃紅不疑有他,走上前來,将食盒蓋子揭開,見是一碟雪花酥,一碟五香糕,俱是傅月明平昔愛吃之物,連忙端了送到床畔。
傅月明伸出兩根春筍般的玉指,拈起一塊雪花酥,遞入口中,輕咬下一塊,端的是外酥裏嫩,香甜可口。她眯細了眼睛,細細品味着嘴裏的糕點。有多久,不曾嘗過這等富貴滋味了?
上一世,人皆謂她生性恬淡,無欲無求,她也自诩如此。如今看來,什麽恬淡無求,不過是為父母寵慣了,又在富貴窩裏長起來的,日常所需所喜都容易到手,就變得對什麽都不在意罷了!想起那囚禁的日子裏,一日三餐盡是殘羹冷炙,甚而連發馊腐壞的飯菜也拿來給她吃。待她身處那叫天不應,呼地不靈的局面時,方才體會,以往那承歡于父母膝下的日子,是多麽可貴。
桃紅見她吃得這般香甜,禁不住笑道:“我就說,只那一碗雞湯,頂不得饑的。姑娘慢些吃,還有呢,仔細別噎着了。”傅月明淺淺一笑,吃了一塊雪花酥,一塊五香糕,又喝了一碗雞湯,方才飽了。
一時,綠柳進來說,洗澡水燒好了。傅月明便叫桃紅在屋子屏風後頭,放了那平日用來洗浴的楠木浴桶,綠柳提了一冷一熱兩壺水進來。待放好了水,試過水溫,傅月明只留桃紅一人服侍,叫綠柳帶了門出去。綠柳心中悶悶的,又不好說什麽,只得去了。
這邊,桃紅服侍傅月明洗浴不提。待洗罷,傅月明又覺身上乏倦,睡魔來襲,便到床上睡了。一日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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