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上房構釁

傅月明自沉睡中醒來,合家無不喜悅。隔日,那顧大夫又上門來看診,與她把了脈,見除卻身體略有虛弱外,再無異樣。心中雖也納罕,不知何故,面上少不得也要遮掩一二,向着傅沐槐說道:“在下這金針刺穴之術,就是當朝太醫院裏,也是有名的。當今萬歲的多少病症,都是在下這般醫治好的呢。貴千金昨兒得了在下的針灸,哪有不好的道理!今兒可不就醒了?只是身子略虛些,不打緊,開些溫補的藥,吃上幾副就好。”

傅月明坐在帳子裏頭,聽見這樣的話,暗自好笑。她自然清楚,自己這病好與不好,同這大夫是沒甚相幹的。但俗語言,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倒何必當面戳破,與他難堪呢。便緘口不言。

傅沐槐見女兒醒轉,心裏十分歡喜,又聽這顧大夫如此說來,連忙将其奉為上賓,請到外堂上酒食款待,臨了又厚厚的封了一份診金與他酬勞。那顧東亭吃的臉上紅紅的,将一支銀牙杖含在嘴裏,兩袖搖搖擺擺的去了。

傅月明打聽得那顧大夫去了,父親已經回至上房,便走去見父母。

行至上房跟前,陳杏娘平日裏使着的兩個丫頭冬梅、夏荷都在外頭廊上坐着。一見她到,冬梅趕忙起來,打了軟簾起來,往裏說道:“老爺太太,大姑娘來了。”

傅月明走進房內,只見老爺夫人都在裏屋炕沿上坐着,田姨娘與傅薇仙都在。田姨娘在地下站着,傅薇仙坐在一把黃楊木雕花椅上,眼見她到,便起來了。

此間是陳杏娘日常起坐會客之所,東窗底下是一張炕床,上頭一張八仙炕幾,兩邊安放座褥,窗臺上擺着香爐、痰盒等物,地下四把黃楊木雕花椅子,靠牆擺着。陳杏娘出身書香門第,性好潔淨,每日都叫丫頭将此地灑掃的窗明幾淨。

傅月明邁步進房,先到傅沐槐與陳杏娘跟前,端端正正的道了個萬福,方才與傅薇仙平敘姊妹之誼。

陳杏娘便拉着她的手,說了些話,讓她挨着自己在炕上坐了。傅薇仙在下頭看着,面上仍是笑盈盈的,嘴裏就說道:“姐姐連着病了幾日,老爺夫人都焦壞了,飯也吃不下,覺也睡不着的,如今可算是好了。”傅月明只是笑笑,說道:“幾日不見,妹妹還是這樣會說話。”便也不再理會,只聽父母說話。

但聽傅沐槐說道:“月明病了這一向,虧得幾個親戚常來探望,又薦了大夫又送醫藥方子的。今月明既好了,咱也不能不承人家的情。依我的意思,明兒拿帖子遍邀上一邀,就在咱家大堂上擺上幾桌酒,酬謝一番。”

陳杏娘也微笑點頭道:“老爺說的有理,不要讓外頭人笑咱們這樣的人家,只知賺錢,竟不曉得人情世故,缺了禮數。你那邊要請何人,我不管你。嫂子那裏,并諸官娘子,拿我的帖子去請。”傅沐槐點頭道:“就是這樣。”原來,這陳杏娘出閣之前乃是位舉人小姐,自幼深受乃父熏陶,只道日後必要做一位官家夫人。熟料,陳家家道中落,那正在興旺的官宦人家皆不肯與之結親,無奈之下她只得依從父命,嫁入了商賈門第。婚後,雖說夫婦二人琴瑟和鳴,鹣鲽情深,但于丈夫商賈身份,心中難免遺憾,故而日常生活常以官家禮數自拘,也因此傅家宅門裏較尋常人家,略得些體統。

傅薇仙眼見老爺與夫人談起家事,心覺無趣,仗着受寵,便上來拖傅月明要一道走。傅月明經她拽了幾拽,只是不動。田姨娘看不過去,便開口道:“大姑娘,你妹妹喊你一道去玩,你們去不是。這裏大人說話,你們坐着也沒什麽意思。”她此言一出,傅沐槐與陳杏娘便停了談論,一道望了過來。

傅月明微微一笑,起身落地,向着傅沐槐夫婦二人福了福身子,便說道:“父親,母親,女兒今已将十四,過了明年生辰,便是及笄之年。女兒自覺已長大成人,不可再做閨中小女兒姿态,欲随母親習學家事料理,也可略為父母分憂。故而不願離去,想在旁聽父親母親如何料理此事,不知父親母親,肯否?”

傅沐槐一聽此言,甚是有理有情,心中高興。陳杏娘也連連微笑點頭,又說道:“到底是長大了,不似以往那般怠惰了。我連日也說,你總這麽個樣子,待要适人之時可該如何是好!連家裏鍋大碗小的事兒還分辨不清,更不要提往後如何持家,如何相夫教子了。”傅薇仙聽見什麽适人、相夫教子等語,雖年紀尚小,也知是何意,便以袖掩面,咯咯笑了起來。

傅月明卻端立一旁,面上淺笑,并無半分羞手羞腳之态。陳杏娘瞧着,心裏也贊嘆了幾聲,便叫人挪了凳子過來,令她在旁坐了,好一道說話。因又向傅薇仙道:“你姐姐在這兒同我們說話,你自玩兒去罷。”傅薇仙雖然年幼,人卻伶俐,将眼珠一轉,便嘻嘻笑道:“姐姐既這樣說,那我也留下聽老爺夫人說話好了,夫人不要攆我。”說畢,仍在原先的椅子上坐了。陳杏娘便也随她去了。

當下,陳杏娘又同傅沐槐商議那日怎樣請客,該請何人,何處擺酒,并上多少盤碟之類,又道:“府裏上竈的就那幾個媳婦兒,恐人手不夠。不然,那日你還是到外頭請他們。”傅沐槐正要說話,傅月明卻忽而笑道:“父親母親,我能說句話麽?”陳杏娘瞧了傅沐槐一眼,便說道:“你說便是。”

傅月明清了清是嗓子,柔聲說道:“既要請客,那客人必是和內眷一道出來的。若說将他們分開,女人在咱們宅子裏,男人在外頭酒樓裏,來時分兩頭走,走時也不便當。就是跟随的家人,也要分成兩撥。再有少女嫩婦的,她們男人想必也不放心。本是一番好意請客,倒讓人家弄的嘴上不好說,肚裏卻埋怨。父親母親且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還不待傅沐楊同陳杏娘說話,那傅薇仙便快嘴搶着說道:“姐姐既這樣說,莫不是姐姐有什麽法子?倒說出來聽聽?”田姨娘也道:“大姑娘,你別只顧說嘴。這點小道理,老爺夫人豈有不懂的?咱家沒那麽多下人,這也是沒法的事兒。”原來傅老爺與陳杏娘都是溫和敦厚之人,平日裏說話待人都甚為和氣,并不拿班做勢。故而田姨娘與傅薇仙,在這上房裏頭,并不十分避忌。

傅月明耳聞此言,自然明白田姨娘心存挑撥之意——既在父母跟前賣了好,又直指自己年幼不知事體。當下,只淺淺一笑,說道:“姨娘不必心急,讓我把話說完。”說着,便向陳杏娘道:“女兒的意思,那日還是在家中請客。既是人手不夠的緣故,就将城中得月樓或素心樓的廚子,請幾個來家裏幫廚,開銷工錢便是。”

陳杏娘聞言,正欲說話。田姨娘卻鼻子裏笑了一聲,說道:“我道姑娘有什麽好主意呢。真是小孩子家家,懂得什麽!老爺夫人不在家中一并請客,不只為人手不夠。還有一樁緣故,到請客那日,想必來客衆多,女眷也多。都擠在一處,像什麽樣兒?你便不當回事,人家卻要笑話咱們這樣的人家,竟不知男女之防,沒了規矩呢!夫人倒說說,我說的是不是?”

這話倒是戳中了陳杏娘日常所忌,然而月明究竟是她親生,為她一個姨娘當面指責,自己面上也不好看,便開口兜攬道:“月明究竟是年小,不懂事。肯出來為家事出出主意,已經很好了。”

田姨娘将手叉在腰上,嘴裏說道:“話不是這樣說。大姑娘雖說不大,明年過了生日,也要十五了。眼看就要有人家前來相看,還是這樣不知事,一時出了閣也要鬧笑話。”

她這話雖是說的極重,卻話裏話外只透着為月明着想的意思,傅老爺與陳杏娘都是實誠的人,一時也挑不出什麽來。

傅月明性子略有些随她母親,最是溫婉端莊,不喜與人做口舌之争,冷眼旁觀的容她說了半日,方才開口淡淡說道:“姨娘不必急着派遣我的不是,這一節我自然是早已想到的。請客那日,男客自是父親款待,放在外堂就是了。女客,依着我的主意,不如就在咱們園子裏擺上幾桌。如今正是春暖花開的時候,外頭又天氣和暖,咱們園子裏又有幾樣好花兒,一面吃宴,一面賞花,豈不比幹坐在花廳裏,幹巴巴的吃酒來得有趣?這樣,既得些趣味,不讓外人以為咱們請客,只知山珍海味,龍肝鳳髓,落了那爆發的俗套,又不至男女混雜,豈非兩廂有益?”

這一席話,倒說進了陳杏娘的心坎裏,面上帶了幾分喜意,便伸手拉過她的去,笑着說道:“我的女兒,最是聰明懂事的,大夥聽聽這口齒,哪裏還有小孩子的樣子?”

便是連傅沐槐也點頭贊許道:“這主意好,就依月明的意思辦。”

田姨娘讨了個沒趣兒,便是連傅薇仙也有些讪讪的。正在沒話說的時候,傅月明卻起身,望着傅沐槐與陳杏娘深深一福,正色道:“父親母親,再容女兒說一句話。論理,這話不該女兒說。但瞧今兒的情形,再不說還不知要到什麽地步。姨娘自然是為我好的,我心裏也知道。只是姨娘也該想想自己個兒的身份,我到底是夫人所養,并非姨娘所出,姨娘倒指着什麽來指摘我的不是呢?不獨是我,縱是薇仙有了不是,拉到上房來,自有夫人教誨,哪裏有姨娘的說處?今兒姨娘這一番話,知道的呢,說是姨娘一番熱心之故。有那糊塗不懂事理的,倒要一地裏倡揚,說咱們這樣的人家,竟沒了嫡庶尊卑,更不要談什麽規矩不規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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