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暗詐(下)

傅月明見她吐口,停了腳步,又重新在凳上落座,說道:“你既然知錯,我也不是冷面無情的人,只要你說清了原委,并且從今往後,再不生異心,那我今次便饒了你。”說着,因就問道:“你說罷,究竟是怎樣個情形?”

綠柳抽抽噎噎的說道:“那時候姑娘病的昏沉,合家亂成一塊,老爺焦的吃不下飯去,太太天天哭得死去活來。各樣珍貴藥材,堆山填海一般的弄來,也不見個效驗。正在無法的時候,有一天該我當班,田姨娘到屋裏看姑娘,見只我一個守着,就把我拉到一邊,塞了一個藥包給我。說是從外頭托人抓來的秘藥,十分靈驗的,就是死人也能給救回來。叫我不要聲張,悄悄的下在姑娘的米湯裏,喂姑娘吃了。我說這事得告訴老爺太太,姨娘卻說老爺太太憂慮的不成樣子,不要再拿這事煩擾他們。又說這藥的效驗,她是敢打包票的,治得姑娘好了,也算是我的陰德。我聽這話在理,便沒有上報,就依着姨娘的吩咐弄了。我心中只是要姑娘活轉過來,委實沒有要害姑娘的意思。我今兒的話但有一個字兒是假的,敢保我舌頭生個疔,爛嘴爛舌,到明兒不得好死。”說畢,又嗚嗚的哭了起來。

傅月明耳裏聽了她的言語,冷眼旁觀了一向,心中暗道:她這話呢,卻也不算全是假的。就田姨娘給她藥的那一節,想必便是真的。至于旁的,自然全是扯謊。她既然是要我好的意思,為何不先告與父親母親?那時候爹娘正在火頭上,聽了這樣的事還不如天降珍寶?

再則,田姨娘是個極善阿谀奉承的,便是沒事還要賣些好出來。若那藥真是用來治病的,那我如今好了,她有不急着去表功的道理?這便可見其情了。我手中并無實在的證據,若是告到父母跟前呢。這婢子為求活命,怕還是這樣一番話。又和田姨娘一應一和,事情就擰了。不如,我倒用她來反将田姨娘一軍。

她心中思忖,一時沒有做聲。綠柳見她面色冰冷,一語不發,更是慌了,扶着她的雙膝,連連搖晃哭求道:“姑娘到底是個什麽意思,還望告知綠柳。綠柳縱然不好,也算伺候了姑娘一場,還求姑娘顧惜這些年來的情分!”傅月明這才回神,半日不語,良久方才沉着臉說道:“其實這件事我已查的明白了,你說的對與不對,你自己心裏明白。我不過是念着主仆一場,想給你個辯白的機會。你既認了,我也不是翻臉無情的人,這筆賬先在我這兒記着。如今,我有件事吩咐你去做,你去不去?”

綠柳慌不疊的連聲說道:“但憑姑娘吩咐,綠柳無不從命。”傅月明微笑道:“你先不要慌,你還不知是什麽事呢。”說畢,便将那心中盤算好的事,低聲說了一遍,又問道:“如何,可能做到?”

綠柳心道:這樣可不是叫我去攀誣二姑娘麽?要是弄得不好,她是個姑娘主子,便甚事沒有。我這奴才可在這兒存身不住了!這般想着,她臉上便露出難色。傅月明在旁瞧着,問道:“怎麽,有為難?”綠柳說道:“姑娘還是吩咐別的事罷,這樣的事怎好做的。”傅月明冷笑了一聲,說道:“你連下毒拌藥的勾當都行出來了,這會子倒說起這個了?想必你是聽二姑娘言語的,故而我使不動你了。也罷,你不做,我自有別處。只是你之前那事兒,我手裏可是有憑據的。只待今日事畢,我就到老爺跟前告發你去。”

她撂下此語,就起身作勢要走。綠柳慌忙抱住她雙腿,說道:“我都聽姑娘的就是,姑娘叫我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傅月明這才面色微霁,轉嗔作喜道:“如此,才算是懂事的呢。你快些起來,把臉洗了,重新勻了粉,就跟我上去。”綠柳低低的應了一聲,就站起來走到外間去洗臉打粉。

此時,桃紅早已取了東西走來,眼見這般景象,也不敢過來。眼看綠柳走開,才走了過來,替傅月明系了汗巾子、香囊葫蘆等物。傅月明見她悶聲不響,就說道:“你也不必往心裏存,我會這樣待她,也是她自作自受。你倒不必有什麽不痛快。”桃紅悶聲道:“我是姑娘的丫頭,姑娘既說這樣好,那自然有姑娘的道理。我只是覺得奇怪,怎麽經了一場病,姑娘的性子好似改了不少。”傅月明聞言,只淡淡一笑,不予置評。

少頃,綠柳重新打扮了上來,便随着傅月明一道出去。走出樓外,只見東方天際才微微發白,傅薇仙的居所尚且燈熄燭滅,無有人聲。桃紅便問道:“姑娘,可要去叫二姑娘一聲?”傅月明淺淺一笑,說道:“叫她做什麽?憑她睡去罷。”桃紅心裏疑惑,又問道:“往日早起,姑娘必要來請二姑娘一道起來吃早飯的,今兒有事反倒破了例?”傅月明笑了笑,沒言語。綠柳心中知情,也不敢當面講出。當下,這主仆三人便往上房行去。

走到上房院門口,丫頭夏荷出來倒水,一眼望見三人,就笑道:“姑娘今兒起來的早,這會子就來了。”傅月明笑道:“夏荷姐姐早?老爺太太可起來了?勞煩姐姐進去給通傳一聲,怕這會子進去不方便。”夏荷卻道:“老爺太太起來好一會兒了,姑娘自管進去不妨事的。我要往竈上去拿早飯,冬梅在裏頭。”言畢,便扭身向廚房去了。

傅月明帶着兩個丫頭走到上房跟前,冬梅果然正在廊上打理鳥籠子。一見她來,連忙向裏頭說道:“太太,大姑娘來了。”說着,就打起簾子。

傅月明走進屋內,田姨娘披着頭發自明間裏出來,手裏系着裙帶,将她從頭到腳的打量了一番,方才滿臉堆笑道:“月姑娘今兒打扮的倒是好,你既然過來,怎麽不喊你妹妹一聲?你們姐妹兩個一搭子來倒是便宜些。”傅月明正眼也不掃她,徑往裏屋走去。田姨娘不敢阻攔,只尾随其後,嘴裏兀自囔囔讷讷個不休。

走到明間,只見陳杏娘在炕上坐着剝着果仁裝果盒,那炕幾上頭擺着許多幹果子,諸如核桃、松子、花生、栗子等總有七八樣之多,一旁又放着幾個八寶攢心錦盒。傅月明上前,笑着與母親請過安。陳杏娘将手拍了拍,笑道:“天才亮,你怎麽起這樣早!雖說今日有事,你孩子家的,大可多睡一會子。”說着,又見她今日穿戴不俗,起身拉着她通身看了一遍,才又笑道:“這樣打扮倒是嬌麗,你這孩子本生得極好,就可惜往日不肯在穿戴上用心。給你置辦的頭面衣裳,就壓在箱子裏積塵。今兒倒改了性兒?”又眯細了眼睛,笑話女兒道:“莫非是人大了,心也大了,想女婿了?”

傅月明紅了臉,抿嘴一笑,扭身不依道:“今兒有這許多客人,女兒豈能胡亂穿着,令父母在衆親友跟前失了顏面?女兒一大早過來,是想與母親替替手,幫襯幫襯。母親倒說起風話來取笑女兒了,母親若是這樣,女兒在這兒可就站不住,回房去了。”陳杏娘連忙笑道:“是為母不好,你臉皮兒薄,不該這樣與你玩笑。罷罷罷,不說這些了,咱們娘兩個緊趕着把這幾個果盒子給裝出來,日頭上來,怕就有客到了。”傅月明嘴裏應着,也上炕挨着陳杏娘坐下,着手剝起果仁兒來。桃紅、綠柳兩個丫頭與杏娘見禮過,就在腳踏上坐了,砸核桃、剝松子兒,不時的搓了果皮出去。

田姨娘梳了頭上來,眼看屋內這母女二人說笑不絕,其樂融融,待要上前,又無處插手,只好在一邊直撅撅的站着,又望着傅月明說道:“大姑娘,你往日都是和二姑娘一道上來請安的,怎麽今兒獨個兒就來了?”傅月明手裏剝着栗子,佯作無意道:“我出來時,見妹妹的寧馨居靜悄悄的,門還沒開。想必妹妹還在酣睡,想着時候尚早,妹妹又小,何必這樣早就吵醒她呢?就沒着人去喊她。母親這兒,我一個再帶上這兩個丫頭,也就夠了。”陳杏娘聽了這話,心裏歡喜她為人體貼,便随口說道:“月兒辦事倒很是周全,到底是我的女兒,又長了幾歲,和小家子女孩兒不同。”

她只顧誇贊女兒,卻沖了田姨娘的心腸。所謂說者無意,聽者有心。田姨娘只道她這話是暗諷傅薇仙乃庶出,自然趕不上傅月明這嫡出的女兒,頓時氣沖肺腑,張口就道:“太太,昨兒個老爺交代叫我去陪那幾個唱的。我怕她們轎子也就到了,我去門口迎迎兒?”陳杏娘是個實誠人,毫無知覺,只是點頭道:“算算時辰,她們也待來了,你就往前頭去罷。待她們上去了,你再回來。這裏頭有我同月明招呼就是了。”田姨娘聽了這話,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叫了自己的小丫頭琳琅,扭頭摔簾子去了。

陳杏娘卻渾然不覺,只剝着果仁,又同傅月明閑話家常。傅月明嘴裏慢應着,心裏忖度道:這田姨娘是個小肚雞腸的,倒要提防她鬧出什麽妖兒來。又随口問道:“父親叫姨娘去待那些個唱的?”陳杏娘颔首道:“是,你爹堂上擺酒,須得來幾個粉頭上去遞酒,唱曲兒陪坐。你知道娘的性子,最是瞧不上這些爛污女子的,懶得管這些事,你爹就交代給田姨娘了。”說着,又叮囑她道:“今兒來的人多,家裏雜亂。你是個沒出閣的姑娘,只在後堂緊跟着我,可不要出去亂碰,叫哪家的野小子瞧見了不好。”傅月明趕忙應了。

母女二人忙了一早上,将八個果盒裝好。陳杏娘便叫夏荷把果盒拿到花廳上擺了,又送了四盒交予二門上傳東西的小厮,叫拿到外頭堂上。一面又吩咐冬梅尋茶葉出來,捅開爐子燒水,預備待客茶。傅月明也随着她進進出出,不時插手指揮。家裏各處的下人,于此景頗有些納罕,須知她往日是最懶怠管事的,今兒卻突然轉了性子。然而責問起家事,卻也似模似樣,一衆家人雖覺奇怪,又嫌她年小頗為不服,礙着太太跟前,無人敢說。

正在忙亂之間,門上小厮飛跑進來報道:“太太,嫂夫人連着表小姐、表少爺已到正門前,正在下轎,就待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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