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同塌而眠
剛把劍橫出去, 崔頌就意識到了不對。
尤其是當那人擡起眼,露出一雙令人過目難忘的黑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時候。
“我二人好歹也算有一夜的交情,崔弟這麽快就忘記我了?”
聽到熟悉的聲音, 崔頌連忙把劍放下,将門外淋得透濕的某人拉進屋。
“雨下的這般大,郭兄冒雨前來……可是有什麽急事?”
郭嘉捋去發上的水珠,淡聲道:“嘉為避雨而來。”
崔頌:……
大哥, 你大晚上放着自己那間遮風擋雨的屋子不待,出來淋個透心涼, 再到我的房間避雨?
察覺到崔頌有些微妙的表情, 郭嘉略一思索便明白過來,解釋道:“嘉的那間屋處處漏水,無一處立錐之地。故不得已, 只得來打擾崔弟。”
崔頌了然,他這邊雖然也是豆腐渣工程, 但是好歹屋子大, 姑且能找到一兩個幹燥的地方。
再看自己好幾處漏水的房間,崔頌挑好位置, 把濕了一角的木塌和草筵拖了過去。
他又從白首領讓人準備的衣笥中取出一件幹淨的長衫, 連着擦水用的布一同遞給郭嘉。
待郭嘉擦幹頭發,粗略地梳洗了一遍, 換上幹爽的衣服, 屋外的雨仍然沒有減小的趨勢, 嘩嘩然若傾盆而下,又似永無歇止的瀑布,用規律的水聲,彈奏引人入眠的夜曲。
崔頌撐着難以抵抗的睡意,試圖找一樣東西來凝聚他的集中力,以免真的睡着。
他先是觀察屋頂上的破洞,然後發現此舉和數綿羊沒什麽區別,只會更加讓他昏昏欲睡。于是他果斷轉移目标,打起精神把視線往下轉。
房裏的東西就那麽幾樣。死物缺乏吸引力,那就看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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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着與雨水奮鬥的郭嘉,就這麽從上到下地被崔頌剖析了一遍。
老實說,剛打開門的第一眼,崔頌還真沒認出對方來。
不管是最初的偶遇,還是後來舉盞共飲的時候,他的面上都蒙着一層草灰,令崔頌一直未曾看清真容。以至于乍見光潔清爽的面孔,崔頌直接排除了郭嘉的選項,當成陌生人來防備。
大約是有點“千呼萬喚始出來,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意味,崔頌打量着神态自若的郭嘉,心中頗覺新奇。
不同于荀彧皎皎如玉,整個人好似在發光的俊美;亦不同于毓秀內斂,俊隽但毫無侵略性的荀攸;與偉美威嚴、正氣凜然的崔琰,高大英朗、輕狂張揚的祢衡相比,更是毫無相似之處。
郭嘉的外表,乍見之下并無想象中的驚豔,但若是細瞧,一眉一眼,都似月光杯中的清酒。抿一口清淡入喉,再飲一口則烈勁燒心,回味難忘。
也是因為見多了古代的名士,崔頌才知道——原來“氣場”這種東西,是真的存在的。
如果說荀彧是浸在水中,觸手溫熱的暖玉;荀攸是外溫內炙,将所有的熱度小心鎖好的玉爐;崔琰是未曾開鋒,堅硬挺拔的箭竹;祢衡是鋒芒畢露,連劍鞘都給劈斷的利刃。
那麽郭嘉,就好似煙蕪之地中的冰潭,冰潭中的烈焰。初見時雲煙茫茫,容易讓人辨不清方向;待到穿越煙霭,見到那極淡極淺、無盡幽深的潭水,又叫人忍不住想要探尋;可當你躍入潭中,方驚覺那水冰冷刺骨,直拒人于千裏;直至最後,若有幸為他接納,帶入水下的地域,便會在盡頭找到安靜灼燒的熾火,予你一片光明。
崔頌不知道這樣的評價是否準确,不過是根據自己與他們相處時的感覺,勉強做出的比喻。
或許是崔頌看得久了,又或許是他的目光太過直白,郭嘉倏地轉過眼,不避不移地與他對上。
“可看夠了?”
崔頌毫無被抓包的尴尬感:“屋內就你一尊活人,不看你看誰?”
郭嘉挑眉,放下正欲系帶子的手,衣襟大敞地走了過來。
湊近後,他坐在崔頌旁邊半人遠的位置,手背向上,單手支颚:“既如此,嘉也瞧瞧這冀北第一名士。”
崔頌與郭嘉大眼瞪小眼了片刻,終是架不住眼酸,擡袖掩了個哈欠。
郭嘉緩下目光,往身側一指:“天色尚早,君且再睡一會兒。”
崔頌抱了兩團衾被過來,一團丢給郭嘉,然後裹着自己那一份往塌上一倒,再不及細想其他的事,繼續與周公會晤。
待崔頌進入夢鄉,這一回,他沒有再見到現代的“自己”,而是夢見自己拿刀與白普路對砍,兩人的刀乒乒乓乓,各自在敵方的刀面上砍出好幾道缺口。
雖然知道這是夢境,但是因為太逼真的緣故,崔頌還是冒出了些許冷汗。
再一想當時看似無事,實則有些驚險的情況,他開始反省自己最近是否有些浪過頭,沒了剛開始來到這個時代時的謹慎。
雖說郭嘉與這個時代的人不太一樣,讓他暫且抛卻名士這一身份的拘束,多了一分自在,少了一分桎梏,可他們如今身陷寇營,便是談得興起,亦當自制約束,淺嘗辄止,怎麽也不該飲那麽多酒。
崔頌做完反省,和白普路互砍得有些累了,正準備到旁邊休息一下,誰知那姓白的現實中煩人,夢境中也讨嫌,不依不撓地沖過來,再次朝他揮刀。
他下意識地反手一擋,兩人的刀雙雙脫手,飛到旁邊的菽麥地。
“你真是夠了!”
十分困乏的崔頌憤怒到了極點,也不去撿那插入麥地裏的劍,直接捏起拳頭,朝那張獰笑的臉上砸了過去。
結果卻在半途被人截住。
“虧得我動作快……崔弟縱是不滿我占了你的半張塌,也不用動手打人吧?”
這聲音……?
崔頌驀地一愣,眼前的夢景飛快地撕裂。待到他睜開眼,眼前的景象從朦胧到清晰,率先映入視野中的,是一彎含笑的唇。
視線向上,正對上一雙流光溢彩、如綴晨露的烏眸。
崔頌眨了眨眼,感覺到手上的異樣,視線向下,發現自己正維持着出拳的姿勢,而手腕的部位,被郭嘉牢牢抓住,不得再近一步。
意識到自己差點在睡夢中把同塌的郭嘉揍一頓的崔頌,心裏有些發虛:“可曾傷到你?”
“不曾。”确認他已徹底清醒,郭嘉松手,故作認真,實則滿是戲谑地道,“倒不知道崔弟,是否有夢中殺人的習慣?”
崔頌:……
那倒沒有。不過你在不久的将來,會遇到一個“好夢中殺人”的主公。
有了這段插曲,崔頌再沒了睡意。挂在帳中的土坯燈臺尚未熄滅,昏昧的燭光微微搖動,在牆角落下明滅不定的重影。
他支起身,視角更疊,在郭嘉手邊、靠近外榻的位置看見一本倒扣着的書。
不管是書的質感,還是封面上的字,都給崔頌一種十分熟悉的感覺。
他一把撈過那本書,翻開內頁,果不其然在上頭看見《太平清領書》五個大字。
崔頌不由挑眉。
“你該不是一宿沒睡,一直在看這本書吧?”
他記得郭嘉離開前就順走了這書,現在東西又重新出現在他的房間……難道郭嘉冒雨前來的時候,懷裏還不忘揣着這本太平經?
郭嘉默了一瞬:“此書雖文思駁雜,多有荒誕之語,某些觀點卻是新奇有趣,有諸多可取之處。”
崔頌:……
直說不小心看入迷了不就好了?
崔頌也曾與室友在網吧打了一宿的游戲,熬夜修仙至天明,能明白這種停不下來的感覺。
然而明白歸明白,酗了那麽多酒又徹夜不眠,白天又要與那些窮兇極惡之徒鬥智鬥勇……這家夥,是不是太不把自己的身體當回事了點?
想到歷史上郭嘉的結局,崔頌想也不想地将太平經壓到自己枕頭下面:“既然如此有趣,那便借我讀幾天吧。”
郭嘉似是沒想到他會這麽說,正待張口,崔頌已重新倒了下去,拿頭壓住菽麥芯的麻布枕頭。
這回縱是郭嘉想取回書,也不能将崔頌搬開。他自不會看不出崔頌的用意,故作深沉地一嘆:
“如此,嘉倒是看不得了。”
崔頌對耳邊的“哀嘆”聽若未聞,将被子一裹,指了指帳內的燈。
“燈光幢幢,照得人難以入眠,郭兄不若把它熄了吧。”
郭嘉眨了眨眼,确定這書是拿不回來了,只得起身去熄挂在房柱上的燈。
當他走到土坯燈前,正要将燈芯挑滅的時候,外邊突然響起了一叩即止的敲門聲。
仿佛有誰想要叩門,又生生止住,怕影響到房內人的休憩。
郭嘉朝榻上看了一眼,見把自己裹成蟬蛹的崔頌未曾注意到方才的聲響,他三兩步走到門前,取下門栓。
打開門的瞬間,門外之人露出一絲驚訝之色;但當門扉大敞,二人直面相迎的時候,門外人的神情,由驚訝變作了驚疑。
旋即,青鋒出鞘,朝他直刺而來。
郭嘉反應極快地退後一步,避開利劍的鋒芒。
門外的徐濯沒料到對方竟能避開,正待再出一劍,忽聽郭嘉輕飄飄地道:“君大約是誤會了什麽。”
聲音有些耳熟,徐濯一時沒能想起來,那邊郭嘉已退到安全的位置,朝向剛從被窩中冒出一個頭的崔頌,無奈地道:“崔弟再不出來,嘉今日可得交代在這了。”
崔頌聽到門口的嘈雜聲,本就準備起身一看,如今聽到這番話,他連忙掙開身上的被褥,提劍下床。
靠近門扉,他瞧見郭嘉的臉上沒有絲毫的緊張之色,甚至在注意到他的時候,多了一分玩笑之意。
“莫非嘉長了一張圖謀不軌的臉,竟叫崔弟與徐勇士皆忍不住拔劍相向?”
崔頌往門邊看去,門邊站着一個手持七尺長劍,劍氣凜然的俠士,果真是一日未見的徐濯。
白首領雖是答應了替他尋找走散的家仆,可因為甘姬等人久久沒有消息,消失得又十分蹊跷,崔頌只得說服徐濯跟着寨內出去采點的人員行動,借以打探消息。
如今不過一天的功夫,徐濯便已歸來……難道他已經知道l 甘姬他們的下落?
徐濯沒顧得上崔頌在想什麽。他萬萬沒想到敲響自家主君的房門,來開門的卻是另一個陌生的人。以至于他的第一反應是有人擅闖了主人的房間,想要對他不利。
所以他的劍毫不猶豫地刺出,卻沒想到結局與他所想的完全不同。
眼前此人與自家小主子頗為熟稔,更重要的是,他的聲音在徐濯聽起來有些耳熟,結合整個馬寨的詳細情況,徐濯驚愕地發現,眼前此位……似乎就是那位氐族人的“先生”。
在這個時代,只有關系親近之人才會選擇同房而卧、同榻而眠……徐濯完全不能理解為什麽一個出門的功夫,自家主君就和馬賊們中的一人成了莫逆之交。
崔頌與徐濯解釋了郭嘉出現在此處的原因。徐濯收劍入鞘,抱拳致歉,郭嘉道了句無妨,心知徐濯有話要與崔頌密談,便以困乏為由,去往裏間,留崔頌二人在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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