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九九重陽

視線前移, 崔頌在郭嘉腳邊的草甸上見到幾只陶碗, 裏面裝着牲畜的肉,碗下還墊着一方素帛, 确是祭祀無疑。

郭嘉祭完酒, 弓身拾起墊在碗下的素帛,展開誦念。飒飒冷風帶來幾個被吹散的字節,崔頌側耳傾聽,辨出這是一篇祭文。

一些華美生僻的詞藻他聽不太懂, 加上距離有些遠,傳來的聲音斷斷續續, 崔頌蹲了許久, 才捕捉到只言片語。

待到吟誦完畢,郭嘉用燧石點燃芒草, 及至火旺, 折好素帛,将之遞入火中。

天光微明,郭嘉垂眼注視火光,神色莫辨。

俄而,他一把抓過腳邊的另一個酒壇,拍開封泥, 仰頭而灌。

大片酒液未能及時入口, 順着唇角打濕兩頰, 沿着下颚一路滑落, 沒入衣襟, 将缟色深衣浸得透濕。

崔頌遲疑片刻,沒有再往前一步。

他将籬邊的蒿草恢複原貌,動作輕緩地離開。

如此一來,崔頌徹底沒了睡意。他繞着馬寨走了一圈,發現寨中的人已起了大半,都在為重陽節做準備。

白馬殿的人搬來一大缸清水,用竹勺潑灑,名為“祓禊”,口中念着求福之詞。

掌管雜務的人指揮氐族年輕人搬移蒿草、艾葉,按照一定的數量發放給寨中的其他人。

廚房的人在熬一大鍋面糊,等到鍋熱,打下手的小工往裏面灑了些木犀花,頓時清香袅袅,嗅得人食指大動。

見他到來,廚房的負責人殷勤地将他迎到用餐的地方,将剛出爐的一屜篷餌(重陽糕)擺在他的跟前,遞上一小杯菊花酒。

饑腸辘辘的崔頌立即開動。興許是餓得久了,以往對甜食并無特別喜愛的他,竟覺得這篷餌格外香甜,吃完一整屜也不覺得膩。

等到食用完畢,他接過氐族少年送來的艾草環佩,挂在腰帶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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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陽宜登高、出游,寨中的年輕漢子套馬栓繩,吆喝着去山裏遛上一圈。

崔頌在熱鬧的大堂見到正找他的徐濯,甫一會合,就有白馬殿的人員起哄,想讓他與徐濯加入。

他們雖未得見徐濯的身手,但在外出采買的時候與徐濯同行一路,知他馬術不錯,頓時起了較量之心。

崔頌猶記得被趕走的白普路,想到他那番“我們本來就是殺人不眨眼的強盜”、“寨中的人大多都與我一樣”——不以為恥,反以兇惡殘暴為榮的言論,他對這些寨中莽漢不免報了十二分的戒備。只是如今他與這些人暫無利害沖突,今日又是好日子,與他們暫時一道也并不要緊。

存着鍛煉馬術的念頭,以及入鄉随俗的想法,崔頌去馬廄牽了“搦朽”,與寨中衆人一同入山。

路途中沒有出什麽特殊的事,崔頌與寨中的人瘋了一天,及至天黑的時候才回到寨。安置好馬匹,移步回房。當途徑分割兩院的籬笆,他随眼一掃,沒在白天設祭壇的地方看到人影,便心寬神清地回了房,洗漱一番,倒頭睡覺。

等到意識昏昏沉沉的時候,崔頌又見到了熟悉的白霧。

及至白霧消散,他往前走了數米,正好看見另一個“崔頌”坐在圖書館的角落,手捧一本《時間簡史》,潛心閱讀。

他又靠近了幾步,“崔頌”若有所感,擡頭看向他的所在。

“你來了。”

崔頌拉開他旁邊的椅子,坐下。

心照不宣地,“崔頌”取出包裏的紙與筆,開始“互通有無”。

例行學習後,見崔頌寫下幾句不連續的古語,“崔頌”挑眉:“這是什麽?”

“聽別人念的,不太懂,好像是一篇祭文?”

“崔頌”探過頭來,正眼審閱紙上的斷句殘章,取筆改了幾字,又照着自己的猜測将破碎的句子補全,大致還原出這一段祭文的原貌。

然而上面的用詞有些生僻,崔頌盯了半天,仍覺似懂非懂。

“崔頌”将這段文字改成淺顯的白話文,贊道:“落字生玑,情義鑿鑿。此等高才純孝之士,頌竟無緣一見,當真一大憾事。”

崔頌沉默。經大腿的翻譯,他不但讀懂了這段祭文,還能感受到行文之間真切深厚的感情。

自然而然,毫不作僞。不經修飾的壓抑與悲恸,透過這短短的一段文字撲面而來,讓人感同身受。

——祭亡父。

“崔頌”注意到他的沉默,嘆了一聲:“你想回家嗎?”

“想又如何,不想又如何。”崔頌覺得這個問題毫無意義,伸了個懶腰,站起身,“我回去了。到這邊來挺累的,今天騎馬的時候一直犯困。”

“就和睡覺的時候一直做夢睡不好是一個道理。”“崔頌”道,“快回去吧。”

崔頌是被尿意憋醒的。

夜風涼寒,他披上外衣,一邊掩着哈欠,一邊拉開大門。

去附近的茅廁解決了生理問題,崔頌眯着眼往回走,腳下忽然一個踉跄,好似被什麽東西絆了一下。

借着靈敏的反射神經穩住身形,崔頌低頭一看,只見地上倒着一團白色不明物,被漫地瘋長的野草裹在中間。

如果不是剛才差點被絆倒,踩塌了幾束草,他還真不知道這草裏“別有乾坤”。

崔頌矮下身,借着朦胧的月光,辨認出那是一個蜷縮成一團的人。

而且十分眼熟。

“……郭兄?”

崔頌左右打量了一圈,發現這裏正是白天他見到郭嘉祭酒的地方。

想到上次醉酒時,郭嘉也是随地一躺,崔頌揉了揉發麻的太陽穴,認命地将人撈了起來。

旁邊還擺着祭祀用的燔肉與酒瓶,未燃盡的小塊素帛,未曾整理,崔頌不由懷疑郭嘉是否一直在這,沒離開過。而自己回來時之所以沒看到他,全因草長太高,将卧倒在地的他遮了個嚴實。

崔頌正準備将人扶進屋裏,忽有一陣妖風迎面而來,吹動地上的白布碎紙。一時間鬼風哭號,野草披靡,格外滲人。

崔頌還未踏出的腳步一僵,低頭看了看雜亂的地面,彎下身,将地上的碗筷擺放整齊,又挖了個小洞,把酒瓶與未燃盡的素帛一同埋了進去。

做完這一切後,他想了想,朝碗筷放置的位子俯身拜了兩拜,這才架起郭嘉,步履飛快地離開。

急着離開的崔頌不曾注意到,搭在他肩上的那只手似乎極細微地動了一下。

第二天,白首領派人來請崔頌,說是抓着了大虎。

崔頌懵了好半天,才想起這大虎是何許人也。

正是他為了借刀殺人——借氐人的手抵禦刺客,而胡亂編造的一個名字。

崔頌當初編造這個故事,主要是為了防備刺客再次出手,本也沒指望氐人們能做什麽,結果首領這邊竟然告訴他——人抓到了?!

吃驚歸吃驚,崔頌還是第一時間趕去現場。

結果發現……被抓到的“大虎”根本不是刺客,而是一個他不認識的莽漢。

“此人并非大虎……”

白首領驚訝道:“我見此人鬼鬼祟祟,意圖趁夜潛入寨中……原以為這就是背叛袁公子的賤仆,竟是弄了個烏龍?”

崔頌感覺白首領的言行有些違和,仔細琢磨,卻找不出不對勁的地方。

“此人确實不是大虎。大虎雖常年從事勞作,身強力壯,但遠沒有這般高大。”

縱然未曾得見刺客的真顏,幾次交手,他對刺客的身量記得十分清楚。

眼前的這個“刺客”,猿臂虎頭,身板高出常人一大截,比起漢人,反倒像是氐族這邊的……

且等一等。

崔頌停下思考,重新打量“刺客”的眉眼。

深刻的五官,高聳的額頭,确實帶着氐人的風貌。

崔頌心下生疑,卻聽首領又道。

“白某雖聽袁公子描述過大虎的外貌,到底未曾親眼所見……想幫公子抓住那厮,怎奈有心無力。不知公子是否擅長丹青,如能繪制一幅大虎的畫像,叫白某參詳一二,白某定能将那賊捕獲,交予袁公子發落。”

首領的這番話,更讓崔頌确認了心中的猜測。

想來這“抓到可疑的刺客”是假,拿來試探他是真。

白首領……莫非在惦念着那莫須有的藏寶圖不成?

崔頌有了決斷,借此機會,再次提起甘姬等人的事。

“袁某不擅筆墨,倒是走失的家仆中,有一人堪稱丹青大手,且與大虎共事多年,”崔頌話鋒一轉,“前日我與白首領提及家仆于隔壁部族‘做客’一事,首領答應替袁某交涉一二,不知今日可有消息?”

一見白首領有所停頓,崔頌就知道前幾日應下的事,對方并未上心。

然而白首領卻是道:“這是當然……白某正要去楊氏的部落,未知袁公子是否同行?”

崔頌心中惦念着甘姬等人的安危,正要答應,便見門房匆匆來報——

“郭先生求見。”

郭嘉進門,一身水色襜褕,領口微敞,發未束,垂于肩胛,疑是匆匆趕至。

白首領朝郭嘉執以一禮:“先生來得正好,白某正欲去楊氏部落交涉,尋回袁公子的家仆。只楊氏一族素來心高氣傲、不好相與,不知先生可有高見?”

“如此,嘉便與閣下走一遭。”

……诶?

不止崔頌,白首領也有些吃驚,但他很快平複表情,拱手道:“那就有勞先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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