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逃亡之路
崔頌不明白郭嘉為什麽要蹚這趟渾水, 估摸着對方大概是有自己的打算, 遂将這個問題放到一邊,與首領等人一同上路。
躍馬而行, 崔頌掃了眼與自己相隔一車之遠的郭嘉, 見他散着發,神色怠倦,偶爾揉額虛目,似是宿醉未醒的模樣, 不覺多了幾分擔心。
催馬靠近些許,得到一道帶着詢問的回視。
“何事?”
“……你可有事?”
“袁兄多慮。”郭嘉移開目光, 他此次所駕的并非老馬, 而是另一匹神駿非常的寶駒,馬蹄铮铮, 一揚鞭, 就将崔頌甩後了數米。
崔頌注意到首領等人不經意移過來的視線,那帶着審視的意味令他放棄了與郭嘉深聊的打算,專心馭馬,不再多言。
趕路的過程十分無聊,只聞馬蹄錯落,只見漫天黃土, 大約走了小半個時辰, 馬隊繞入一處陡峭偏遠的山道, 崔頌忽的意識到一個嚴峻的問題。
昨日他與寨中勇士踏青策馬, 繞遍整個山頭, 未曾休歇。當時不覺如何,如今隔了一天,又縱馬狂奔了一長段路,大腿內側與騎服厚實的布料劇烈摩擦,竟在少許的麻木中傳來隐隐的刺痛感。
崔頌略一皺眉,猜測或許是皮膚被磨破。痛覺不顯,卻令人非常不适。
望了眼遠處蜿蜒陡峭的山路,他握緊缰繩,正準備揚鞭而上,忽見郭嘉倏地勒馬,在山隘處停下。
他這一停,首領亦停下馬來,連帶其他跟來的寨中人一同勒緊缰繩,谷中傳來大合唱般的馬嘶。
首領驅馬回返:“先生為何停下?”
“此路雖近,可前兩日降大雨,隘中山道恐積水甚深,泥濘難走,反倒會拖累行程,不若改道。”
首領考慮片刻,點頭同意。
不用走這一條颠簸的山路,崔頌心下略松。調轉馬頭,與郭嘉漫不經意投來的目光對個正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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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頌正有些奇怪,卻見郭嘉已經收回視線,神色淡淡,策馬跟上首領的坐騎。
又行了半日,朔風呼號,風沙漫天。緣溪而行,見所有人臉上皆有一些疲色,首領示意衆人停下休整一二。
幾人去溪邊取水,幾人聚一處閑聊,還有幾人取出幹硬的面餅,就着冷水硬啃。
崔頌下了馬,雖不至于兩股戰戰,但也覺得半條腿都不是自己的了。
他靠在一株桦樹上歇了一會兒,慢慢地灌了半壺水,眼尖地掃到首領那邊攔下一只蒼鷹,從鳥爪上取下一塊布料。
将布料展開後,只一眼,就讓首領臉色大變。
崔頌心中不解,還未想出個所以然,便見首領叫來幾個心腹,私語了幾句,那幾人就各自下去,和打水的、進食的幾個族中壯漢說了些話。
不一會兒,幾乎所有的氐人都放下手頭的事,慢慢圍了過來。
崔頌意識到不對,擡手按上腰間的佩劍,坐在他對面的郭嘉忽然擡起頭,目帶警誡,示意他不要輕舉妄動。
崔頌垂下手,戒備地盯着逐漸靠近的氐人。
細看之下,幾人臉上俱帶着難掩的敵意。
崔頌更為警覺,冷眼瞧着他們步步逼近,截住所有的去路。
他扔下空水囊,照着以往“袁公子”的派頭,不滿地皺眉:“白首領這是何意?”
“袁公子莫要着惱,白某剛剛收到部族來信,需要回寨一趟,怕是不能陪公子去楊氏部落了。”白首領面帶陰鸷之色,用語尚且有禮,但多了幾分強硬,“不過公子無需擔憂,白某雖有急事脫不開身,但已吩咐下屬,務必護送公子前去楊氏部族交涉。”
而後他像是強忍某種情緒,走向另一側的郭嘉:“先生可有什麽話要說?”
一眼掃過,俱是不善的目光,郭嘉睨然一笑:“疑鄰盜斧,想來不管嘉再說什麽,君都不會信了。”
白首領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神色略緩:“并非白某不信先生,只如今情況特殊……且先生讓我等改道而行的時機,未免太巧了些。”
郭嘉淡淡道:“君未免太看得起嘉。嘉倒有一言想贈予君:兵貴神速,遲則生變。君是否還要在這與嘉虛耗?”
白首領的臉色變得相當難看,挂在身側的手猛握成拳,顯然在極力克制。
未幾,他冷笑一聲,“有禮”道,“那麽,便請先生原地等候,等白某回去料理完急事,再與先生詳細探讨。”
話一落下,便有數人出列,站在距郭嘉不遠亦不近的地方,看似護衛,實則監禁。
崔頌哪怕不知二人之間的啞謎,看這架勢,加上剛才的只言片語,如何看不出是寨中出了變故,而白首領疑心郭嘉,懷疑其中有他的手筆。
崔頌朝郭嘉的面上看去,只見他神色泰然,一如既往,看不出任何心緒。
不管哪個時代,抱團與排外的現象都屢見不鮮。
平時并不明顯,一旦突發狀況,族群之間的天塹便顯露無遺。
崔頌明顯感覺得到,自白首領接到那封飛鷹傳書,氐人對他的态度就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其中的惡念與敵意,絲毫不比郭嘉所受的少。
在白首領的示意下,幾個高頭大馬的氐族勇士“護送”崔頌上路。名為保駕護航,實為半脅迫的行為令崔頌更為凝重,不得不去細想——到底是什麽樣的突發事件,讓白首領連表面功夫都無心敷衍,還更加急迫地想要得到那莫須有的藏寶圖?
直到行出五六裏,崔頌猶想不透。想起郭嘉曾經警告過他“此間将亂”,勸他早點離開,他不由猜測這突發事件是否真的和郭嘉有關。
日暮時分,崔頌尋思着另一個自己多次提到的“先下手為強”的論斷,結合昨晚有關“離間計”的夢中教學,現學現用,以金錢為餌,以獵食為因,一踩一捧,成功激起幾人之間的內部矛盾。
而後,他帶着一小串被處理好的獵物,趁亂離開。慶幸的是,他以前參加過定向越野,學過辨向、地理識別與定位,雖對這塊地域毫無了解,但要原路返回不難。
他決定回頭去尋郭嘉,正好他的馬也被氐人們扣在那,正好一并尋回。
崔頌計算着時間與距離,等到天色完全黑下來,他将将走了二分之一的路程。一路疾走,終于見到那條熟悉的小溪,崔頌正覺口幹,便到溪邊飲水,什麽幹不幹淨有沒有寄生蟲的問題都被他抛到腦後。
等到飲了半飽,他默念“水是有自淨能力”的,把牛皮囊裝滿,拍去腿上的灰塵準備起身。
身後倏地傳來混亂的聲響。
其中夾雜着刀劍、怒喝、慘叫,崔頌忙将身形掩入河邊半人高的蒿草間,警惕地審視聲音傳來的方向。
人影幢幢,火光滾滾,一路人馬舉着拳頭粗的火把,手起刀落,與前方只有寥寥數人的行商厮殺。
不……或許已不能稱之為厮殺,而是單方面的屠殺。
隔着重重草杆,崔頌屏住呼吸,默聲數數。
五……十……二十。
殺人的那方,至少有二十人,且各個都是好手。
只片刻的功夫,這一場屠殺便已結束。
崔頌腦中緊繃着一根弦,心跳卻意外平靜,在黑暗之中能聽到穩定而有規律的咚咚聲。
借着聚集的火光,他看清了那些人的面貌。身形高大,體态骁勇,與他遇見的那些氐人穿着相似,身上的兇悍之氣更甚。
那是真正窮兇極惡,視人命為草芥的血氣。
“真是痛快,切這些倭瓜就跟切菜一樣,一刀一個,爽利得很。”
“這些不長眼的秦人[1]就該縮在他們的豬圈裏,非要送上門任我們屠宰,就怨他們不長眼吧。”
“嘿,快看看這些人都帶了什麽,老祖宗說秦人一個賽一個有錢,這幾只秦豬又是來走商的,肯定有不少好貨。”
這群耀武揚威的屠夫嗓門極大,即便隔了數十米,對話內容仍被崔頌聽得清清楚楚。
崔頌一動未動,耐心地等這群人離開。
卻不防一人突然說道:“這秦豬的血噴得有夠惡心,把老子的刀弄得髒兮兮的,可別弄壞了老子的寶刀。”
“這有什麽,那邊不是有一條溪嗎?過去洗洗就是了。”
崔頌暗道不妙,果不其然,搖曳抖動的幾串火光在原地停留了半息,忽然往他的方向靠近。
崔頌打量附近的地形,衡量雙方的武力差距與待在原地不被發現的可能,當機立斷,選了草葉較為茂密的方向,猛然一沖。
“什麽人?!”
察覺到異動的屠夫們将火把往溪邊一探,照到一個影影綽綽的身形,幾人頓時炸開了鍋。
“那衣服是——”
“這裏還藏了一個,是秦人!”
“秦彘[2]必須死,快去宰了他!”
興奮高昂的聲音令崔頌心中一沉,他雖不知道那群人為什麽叫自己“秦人”,但從他們的對話中明顯能感覺到毫無緣由的惡意,好似凡是穿着漢服的人,他們都不會放過。
借茂密的樹叢遮蔽身形,崔頌一路疾跑,一路觀察地形。
跑了幾分鐘,他突然察覺到不對。
這裏是一條小山脈,他所往的方向正是一道隘口。然而越是往前,溪流越是密集、湍急,交錯密布,編織成網。再往前行,指不定會被溪流擋住去路。
此處山澗不寬,但也頗有深度。
而他與原主皆不通水性。
這時要想改道已無可能,崔頌只得祈禱前方隘口不要被溪流阻隔。
老天爺這次顯然沒有聽到他的心聲,等到林葉漸疏,隘口漸近,前方水路縱橫,一道長河直通關隘,斷絕去路。
而旁邊是一座百米高的山脈,與河流呈并行之勢,将他困在這一隅河床邊緣。
陡崖峭壁,要想翻山而過簡直天方夜譚。崔頌深吸了口氣,拔出腰間的佩劍,再次打量這道無情的山壁,在靠近河邊、約一人高的位置找到一條窄小的裂縫。
那道裂縫約半人長,二尺寬,勉強可容一人側身而過。
崔頌略一猶豫,踩着下方嶙峋的岩石,挨近洞口。
裏面一團漆黑,什麽也看不見。
崔頌拿劍探了下深度,又摘下腰間玉珠往洞中一丢,等到回音傳來,他毫不猶豫地收劍,側身鑽入洞中。
等他藏好身形,外面遠遠傳來嘈雜的聲響。
眼睛還未适應洞中的黑暗,崔頌索性阖上眼,側耳聆聽洞外的動靜。
視覺封閉,聽覺愈加靈敏,在那些遙遠的怒叱中,崔頌忽然捕捉到一絲格格不入的聲音。
極細微,卻離他極近。
崔頌心中一驚,立即睜開眼:“誰……?”
壓得極低的質問,被一只手從身後捂住。
※※※※※※※※※※※※※※※※※※※※
[1]秦人:秦朝統一六國,車同軌,拓交通,北方和西方的鄰國往往稱中原人為“秦人”。直至漢晉,部分偏遠地方仍沿用此稱。
[2]彘:豬。參見“人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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