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疑心暗鬼
另一個“崔頌”清楚地知道他的處境。如果“搦朽”是戲志才的馬, 如此重要的事,他應當會提醒自己。
莫非是“崔頌”忘記了?
腦中閃過熟悉的臉,好似運籌帷幄,什麽事都了然于心的可靠模樣, 崔頌實在無法相信“疏忽”這個理由。
——不要輕易地相信他人。
這雖然是另一個自己告誡他的,但若一定要選擇一個人去相信——比起初次見面的戲志才,他寧可相信“崔頌”。
所以……問題如果不是出在“崔頌”身上,這“搦朽屬于戲志才”一事, 必是子虛烏有。
是戲志才撒了謊?難道他……看出了什麽?
崔頌幾乎按捺不住狂亂的心跳,狀似無奈, 實則警惕地盯着戲志才:
“志才莫要與我玩笑。‘搦朽’雖頑劣, 若要舍予志才,我是萬萬舍不得的。志才若是喜歡,改日我另尋一匹良駒, 簪纓戴冠送入志才府中。”
戲志才摩挲着馬頸,适時露出遺憾之色:“那便罷了。”
天氣尚未變得酷熱, 崔頌的後背已冒出一層熱汗。
他賭贏了。可戲志才的樣子, 實在叫他摸不準剛剛的話到底是試探,還是單純的玩笑。
是玩笑便罷了……如果是試探, 那豈不是說明, 戲志才已對他生出了疑心?
崔頌回想另一個自己的神态與言行,實在不知自己是哪兒出了纰漏。
他不動聲色地吐出一口濁氣, 仿佛對之前的機鋒毫無所覺, 笑問戲志才是否用了早飯。
見戲志才搖頭, 他遂提出共進早餐的邀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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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如今的崔頌在權謀方面有所欠缺,但他近乎本能地做出了正确的選擇——越是引人懷疑的時候,越不能後退。所謂虛虛實實,他表現得越泰然,便越能減輕戲志才的懷疑。只要他不作死,不做出驚世駭俗的事來,誰能輕易地往“換了芯子”這方面想呢?
想通了關竅,崔頌愈加鎮定。戲志才與崔頌一起吃完早飯,除了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沒有再多說別的。
崔頌不知道戲志才是否在觀察自己的一舉一動,但他一點也不慌張。比起言語試探,在行為舉止方面,他可以說是無需擔心。且不說他在這幾個月與另一個“崔頌”的相處中,有意無意地記住“他”的喜好與習慣,光憑這具身體留下的本能,便足以令他撐過絕大多數場合而不露餡。
吃完飯,崔頌開始準備今日的行程。
除了再去長安獄探一探,他還需四處走走熟悉長安城的格局,去鐘繇家登門拜訪。
由于擔心過多的接觸會增加自己露餡的可能,再加上今日要探望的荀攸被扣上了“意圖謀害董卓”的罪名,而戲志才言語中是傾向董卓的——為了避免節外生枝,崔頌找理由拒絕了戲志才的陪同,只讓徐濯陪自己走一趟。
出門前崔頌撞上剛從外面回來的喬姬,狀似無意地問她:“你去了何處?”
喬姬行了一禮:“公子容禀。喬姬昨日出去補給藥材,未曾想看錯了時間,恰好趕上宵禁,只得在外留宿一晚。今早購置了藥材,不敢逗留,回來向公子請罪。”
崔頌看到喬姬手上确實拎了一個包裹,散發着淡淡的藥香。
但他對喬姬的懷疑并沒有因此減輕分毫。
恰巧看錯時間,趕上宵禁的時候出門?如此巧合,不得不讓他多想。
更何況,在他的印象中,喬姬可沒有這麽粗心。
心中已然打響警報,崔頌維持着平靜的神色,道了句無妨,讓喬姬下去休息。
在和徐濯前去長安獄的路上,崔頌一路保持沉默。往常寡言少語,若非必要甚少開口的徐濯卻突然出了聲:“喬姬這幾日為找尋草藥之事焦頭爛額,因為疏忽而錯過宵禁之事……濯鬥膽,懇請主君莫要與她計較。”
崔頌停下腳步,默然咽下“你如何得知”、“你為何要替她說情”等脫口之語,調節了面部的神态,轉頭笑道:“頌并非要追究什麽……不過,生逢亂世,女子在外過了一夜,總歸是令人擔心的。”
徐濯見他面上帶笑,松了口氣:“是濯莽撞了。”
明明已是轉暖的天,崔頌竟覺得身上發冷,好似身邊環繞着一層冰屑,在陽光下升華,吸走全部的體溫。
一時間,郭嘉的溫語在他耳邊反複回蕩。
徐濯為何每次都能在刺殺中及時現身,又屢屢令刺客逃走?
一向強壯的他,為何在與刺客對峙的當晚腹瀉不适?
手無縛雞之力、只會醫毒之術的喬姬,為何在刺客喪命當晚第一時間趕到現場,親眼目睹刺客服毒自盡?
如今,他們一行人方才趕到長安城,初來乍到,不說道路不熟、人情不知,他們當中也沒有生病受傷的人。就算是防患于未然,需要準備草藥,也不急于一時。既然如此,喬姬的言行豈不可疑?更讓崔頌覺得可怕的是,在他未做表态的時候,徐濯竟然主動開口向他求情,生怕他對喬姬感到不滿似的。
再一想到刺客“服毒自盡”的當晚,親眼目睹這一幕的只有徐濯和喬姬,崔頌的心越來越沉。
或許,“崔頌”和郭嘉提醒他防備的,不止一人。
如果徐濯和喬姬真的如他所想,那麽,極有可能是這兩人聯合上演了一場好戲,一起将刺客殺人滅口,又為彼此打着掩護,避免其他人的懷疑。
若真如此……
崔頌将手探入袖中,悄悄握住匕首的刀把,又緩緩松開。
武器總歸能帶給人少許安全感,何況,這把名為“綢缪”的短刃,不止鋒銳,更代表着深厚而不作僞的友誼。
哪怕觸碰的感覺冰冷而堅硬,只要将它握在手中,仿佛就能快速地安定下來。
調整好心态,長安獄已近在咫尺。
崔頌本是打算過來再探探口風,豈料原先對他不假辭色的衛兵竟熱情地朝他打了招呼,昨天交托書信的衛兵隊長更是熱絡地道:
“公子今日還是來探望荀侍郎的?還請稍待片刻。”
崔頌覺得自己大概是見了鬼。
衛兵隊長也知道自己這前後不一的行為十分古怪,他深沉地嘆了口氣,湊近崔頌,低聲道。
“公子莫要見怪,我等底層小兵也是身不由己。荀侍郎君子之風,大仁大義,只可惜這世道……唉。雖然我等心有不平,無奈人卑力微,哪敢擅自做主,讓您進去探望?好在今日尚書郎提前知會我們,以官印為證,願為您做擔保,要我們為您放行,我們也不用左右為難了。”
這話說的十分體面,崔頌聽過便罷。
“你說尚書郎……?”
衛兵隊長恭敬道:“是鐘尚書郎,鐘元常大人。”
鐘元常……鐘繇?
崔頌着實有些驚訝。沒想到昨天錯過的支線,竟以這種形式重新展開。
想到戲志才說昨日碰到鐘繇,還說鐘繇在找他……崔頌恍然大悟。想必鐘繇昨天從衛兵口中得知他的事,又得知他給荀攸送信,所以才急着聯系他吧?畢竟根據歷史記載,鐘繇和荀攸的交情非同一般,荀攸被董卓的人關進監牢,鐘繇必定十分焦急。
既然是鐘繇的意思,左右不是壞事,崔頌遂依從衛兵隊長的要求,杵在原地等待。
不一會兒,一個面貌英朗,略有些發福的中年文士急匆匆地趕來,頭上戴的儒冠被汗水打濕,卻來不及擦上一把,焦急地走到崔頌旁邊。
“是崔公子嗎?”高昂的聲音略有些顫抖,不知是因為氣喘還是激動。
目測來人就是鐘繇,崔頌本該十分欣喜才是,哪知一看清鐘繇的模樣,他不由吓了一跳,十分的欣喜削弱了三分。
倒不是鐘繇長得有多麽抱歉,相反,他的顏值是相當能打的,哪怕是有些虛胖,也絕對說得上賞心悅目。
讓崔頌驚異不定的是鐘繇此刻的表情,怎麽那麽像……餓了三天三夜,好不容易見到一條肉骨頭的柴犬?
望着那幾近發綠光的眼睛,崔頌實在覺得:這場景不對。
還不等崔頌想出個所以然,鐘繇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态,收起那足夠引起小兒夜啼的盯視,朝崔頌行了個平輩禮:“勞君久候,請随繇一道入內。”
以鐘繇的年齡與官位,委實不用對他行平輩禮。
然而崔頌無暇思考這些,出于對荀攸的擔憂,崔頌顧不上鐘繇的怪異表現,與他一同踏入長安獄中。
監獄內部采光極差,當厚重的大門阖上,便仿佛隔絕了一切外部光線,唯有沿路挂着的煤油燈,跳動着昏昧的火光。
配上牆上雕刻的諸多兇獸,倒真給人一種難以言說的壓抑感。
在獄卒的帶領下,崔頌目不斜視地往前走。沿途的監房一片死寂,不知是沒有人,還是裏面的人已形同死屍,散盡了最後一絲生氣。
就在這令人發憷的寂靜中,幾人不知走了多久,等到他們沿着臺階一路通往地下,這才聽到隐約的聲響。
似呻吟,似慘叫。
崔頌不由停下腳步。
鐘繇扯了扯齊整的小胡髯,好似要說點什麽。旁邊一臉木然的獄卒先他一步開口道:
“二位大人,荀攸荀公達就在前方拐角的檻房裏……”
話未說完,崔頌已面色大變,快步沖了過去。
鐘繇阻攔不及,抓了兩把胡子,緊随其後。
越是靠近,那似呻吟似慘叫的聲音便越是清晰,還伴着古怪的、令人牙疼的滋滋聲。
崔頌已控制不住地胡思亂想,方寸大亂,可就在這時,一聲熟悉的,平和清朗的聲音自旁邊穿來。
“崔弟?”
崔頌定睛一看,這叫住他的,不正是荀攸嗎?
雖是關在檻中,略有疲憊之色,但卻衣衫齊整,神态自若。那一連串的慘叫,顯然不是發自荀攸之口。
然而凄厲的聲音近在咫尺,若非荀攸,那麽……
崔頌下意識地往拐口走了兩步,循聲看去。
“崔弟!”荀攸急切地出聲制止,但是晚了一步。
看清那邊的情狀,崔頌的瞳孔劇烈一縮,仿佛有一柄利刃,将他眼中的光芒絞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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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