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順水推舟
令人作嘔的味道飄在空氣中, 久久不散。
崔頌胃中一片翻滾,勉強喚回有些凝滞的思維。
哪怕他提前做了心理建設,眼前的場景仍帶給他極大的沖擊。
那是比刺客死狀的凄慘、餓殍遍野的悲涼更加讓人不适的惡心與驚怵,像是惡魔的鈎子一般扯着他的注意,使他無法挪開視線。
直到眼前一襲儒衫遮去所有畫面,他才猛地回神,大口地喘息幾秒,勉強壓下湧上喉嚨口的惡心感。
原來是落後一步的鐘繇見情況不對,忙幾步上前, 擋在他的前面。
“這是……”崔頌艱難地動了動唇, 發現自己竟已口幹舌燥。
而剛才的一幕,仍在他的腦中不斷回放。
大鼎,油鍋, 奇怪的鐵具, 被吊在架子上渾身是血、肉眼可見少了幾個部位的人……還有這混合着血腥與焦臭的怪味, 如若瀕死掙紮的呻吟——這是酷刑!在現代人看來違背人倫,絕對無法接受的殘忍行徑!
崔頌退後半步,抑制住混亂的情緒,驀地看向荀攸。
荀攸所在的牢房,恰好面向這場酷刑,避無可避。
鐘繇見此, 嘆了一聲, 低聲解釋道:“公達(荀攸)與伯求(何颙)等人密謀誅殺董卓, 未料中途消息走漏, 被董卓部将抓入大牢……由于證據不足,又有其他士人在外周旋,董卓雖給公達、伯求定罪,卻不敢處置,只下令将其他‘謀逆者’帶到此地,當着他們的面處以酷刑,妄圖借此讓他們認罪……伯求(何颙)經受不住,于牢中憂懼自殺……惟有公達(荀攸),在此獨坐了月餘。”鐘繇的那聲嘆息,此時聽來更像是對荀攸的欽佩。
崔頌終于從那早已模糊的記憶中,捕捉到一些歷史的痕跡。
史書中似乎确實曾将荀攸和另一人做過比較,另一人憂懼自殺,而荀攸神态自若……如果史書記載的便是這件事,荀攸又如何能不“神态自若”呢?
董卓大費周章地在獄中表演炮烙大刑,為的就是讓他露出破綻。一旦荀攸表現出絲毫異樣,等待他的便是一杯鸩酒、一座青墳。
崔頌難以想象,在這樣形同地獄的幽暗監獄裏“神态自若”地生活上一個月是怎樣的感覺。更遑論唯一的同伴還在他的面前憂懼自盡,荀攸當時,是如何保持住那份冷靜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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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頌的目光與荀攸相對,那雙眼睛一如以往,沉穩平和,可崔頌分明感受到——其中有什麽重要的東西,發生了質的變化。
就好像……荀攸,已經不再是他所知的那個荀攸。
“攸乃階下囚,崔弟不計較自身安危,前來探視,此攸之幸也。”荀攸言語溫繹,語氣間卻帶着疏遠之意,“然則此地污穢,崔弟還是莫要久留,早些離去為妙。”
他又看向鐘繇,“元常兄的好意,攸感激不盡。這背德喪倫的酷刑,攸這一月來已是習以為常,元常兄無需擔心……”
崔頌明白荀攸不想讓他和鐘繇被牽扯進來,一句“習以為常”不過是為了寬慰他們——精神上的淩遲,比肉體折磨還要難熬。身體上的疼痛總有麻木的時候,心靈的創口,只會越來越深,直到有朝一日徹底崩潰,再也無法複原。
至少,将心比心,這種精神上的酷刑他一刻都不想忍受,更不可能以平常心對待。
這一瞬間,崔頌對董卓的惡感達到了頂峰。
過去閱讀史書的時候,他雖覺得董卓的部分行跡過于兇殘,對董卓本人的功過尚能客觀評價;如今親眼見到董卓治下黎民的慘狀,親眼見到董卓的惡行,親眼見到自己的故友遭受這種折磨,所謂的“辯證性評價”全是狗屁。
他不再是歷史長河外的局外人,他真真切切地活在這個時代——這裏的每一個人都不是一個傳記就能簡單代表的歷史人物,而是鮮活的、被人性左右的個體。
曾經的他想獨善其身……活在這兵戈擾攘的亂世,誰又能真正地獨善其身呢?
“若是董卓暴斃……”崔頌聽到自己的口中吐出魔咒般的字節,驚得鐘繇立即扭頭看他,荀攸亦神色微變,眼含訝異。
唯獨崔頌最為平靜,仿佛他剛才并未說過那些話,撣袖與荀攸道別。
“公達且好好休息,頌過幾日再來拜訪。”
說完他便轉身往外走去,身後傳來荀攸略帶急切的制止:“崔弟切勿沖動行事……”
聲音漸漸消失在後方,又有雜亂的腳步聲越逼越近。
“崔家郎君且慢……”及至長安獄大門,鐘繇追上他的步伐,壓低聲音道,“崔家郎君,你……”
“鐘書郎安心,頌心中有數。”崔頌急欲離開,忽而想起郭嘉所給的簡書,便從袖囊中取出那裝有簡書的木盒,交與鐘繇,“此乃友人郭奉孝所書,現交托于君。”
聽到郭嘉的名字,鐘繇微怔,連忙接過木椟,取出簡書。
閱讀完郭嘉的書信,鐘繇再看崔頌的目光便多了幾分驚異,他攏了攏一小撮胡子,沉吟片刻,徐徐地道:“既然崔家郎君胸有溝壑,繇就不多問了。不知可有什麽地方是繇能幫得上忙的?”
崔頌說了一番謙辭,向鐘繇要了一張長安城的堪輿圖,并問了王允的府邸。
是的,就是傳說中那位用貂蟬美人計聯合呂布殺董卓的王允。
當然,他并不是真的一時沖動,想馬上沖過去把董卓幹翻,或者沖到王允家毛遂自薦,自己有幾斤幾兩自己清楚。拿到他想要的信息後,他來到王允府邸附近,沒有進去拜訪,而是裝作無意經過的路人,在附近地帶徘徊。
這一看似無意義的行為,還真讓他發現了一件怪事。
昨日冒着大雨闖進驿站的游俠莽漢,與另一個在洛陽文會上做和事佬的叫江遵的士子,竟然也在王允的宅邸附近出沒。
自然不可能這麽巧,大家都是恰好路過王允的家……崔頌仗着身手利落,遠遠綴在二人後頭,直至二人一前一後地入了王允府。
崔頌想了想,不再靠近王允的府邸,轉而往回走。
等到崔頌回到驿舍,剛進院門,就見甘姬籠着手,好似有些焦慮地站在臺階前。
見他歸來,甘姬神色略緩,眉目間仍是憂心忡忡。
不等崔頌詢問,甘姬主動伏首向前:“公子……”
崔頌擺手示意免禮:“發生了何事?”
甘姬朝後方偷觑了兩眼,确定四周無人,掩袖與崔頌耳語:“方才,戲先生問了妾幾個問題……妾心中難安,思來想去,覺得此事必須報與公子知曉,再由公子定奪……”
一聽到和戲志才有關,崔頌直覺不妙,他努力集中精神,盡量平靜地道:“志才與你說了什麽?”
“戲先生問……”甘姬垂下眼睑,“公子是否于幾月前傷着了頭……”
……問他有沒有傷到頭?果然,戲志才對他的懷疑,已經上升到他有沒有摔壞腦子的程度了嗎?
崔頌自嘲地揶揄了一句,本想揮退甘姬步上臺階,忽的,他的腦中飛快地閃過了什麽,讓他擡了一半的手生生止住。
“你剛剛說,志才問的是……幾個月前?”
如果戲志才單純因為他和原主不同,覺得他像是摔壞了腦子一樣變了個人,為什麽會問“幾個月前”這麽一個确切的時間?
要知道戲志才已經兩年沒有見過“崔頌”,而他是一年前和原主互換了身體,也是那時候給戲志才寄的信,就算戲志才早就發現了他的異常,也該從一年前開始問起……為什麽偏偏是幾個月前?
……等等,幾個月前,他還真“摔過腦子”。
崔頌忽然想起——幾個月前他離開洛陽,和荀彧的車隊分離沒多久,就遇上了刺客。而後他從馬上摔下,恰好磕破了額頭。
那時他靈感一現,當着甘姬的面本想假裝失憶,最終還是放棄了。
崔頌細細打量甘姬,見她欲言又止,便安撫道:“但說無妨。”
“妾身不知道戲先生為什麽這麽問,不敢多說,卻也不敢說謊,只得将當日的情形一筆帶過……”甘姬猶豫再三,似是十分艱難地做了決定,“後來妾身想起……早晨喬姬帶着藥草回來之時,妾身曾見一人隐在簾後,或許那人便是戲先生……”
明面上甘姬是在提醒他:或許是戲志才撞見了帶草藥回來的喬姬,這才發現了端倪。
然而崔頌從這這段話中,讀出了更多的內容。
如果那人真的是戲志才,他起疑後必會先去詢問帶回草藥的喬姬。而不管是崔頌受傷,還是精準的受傷時間,都不可能是戲志才自己猜出來的。如果甘姬所言無誤,那麽就只有一個可能:告訴戲志才這些的,都是喬姬。
想到這,本就對喬姬疑心重重的崔頌,對她的警惕達到了頂峰。
冒着宵禁采藥的行為,也愈加像是藏着陰謀。
不過,這件事對崔頌而言也不算完全沒有好處。
戲志才既然知道他在幾個月前傷了腦袋,那麽,他只需順水推舟,把不同于原主的生澀推鍋給“傷了腦袋”就好。
畢竟是嚴重的頭傷,有什麽後遺症都是可能的。
想到這,崔頌安了心,心想大不了借着撞了頭的理由賴皮到底,兀自回了房間。
推開房門,正見一人坐在榻上。
“志才兄……”崔頌還未找到話題,就見戲志才仿佛十分痛心地凝視着他,眸光深深。
“崔弟……可願信任于我?”
崔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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