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昔日有山
雖然已經在宴會上見過一面, 在此重逢,崔頌還是驚喜非常。
“奉孝!”
只見着一個背影,崔頌便迫不及待地快跑上前。
身穿淺色襜褕,頭戴小冠的年輕士人應聲回頭,唇角眉梢皆帶着忻悅的笑意。
“子琮。”
便也轉身欲往他的方向而來。
本是一副故友重逢、美好無俦的畫景, 豈料崔頌忽然變了神色。
“小心!”
郭嘉感受到身後的殺機, 側身一避, 躲過擦肩而過的風飙。
那卷過他身側的龐然大物急急剎住,調轉方向又朝他的所在沖來。
崔頌來不及喝止, 就見“搦朽”已逼近郭嘉咫尺之內, 就要将人撞飛。
他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卻見郭嘉腳下偏轉,利用微小的角度差帶動上身, 在短短時間內做出最有效的回避。
避開馬頭後,郭嘉驀地抓住馬缰, 利落地翻身上馬。
想要撞飛的對象竟然坐到了它的後背, 這讓“搦朽”愈加暴怒,前肢猛地上揚, 想把郭嘉甩下馬背。豈料這人雖看着清瘦,手勁卻是不小。兼之馬術了得,“搦朽”非但奈何他不得, 反而因為被他拽着鬃毛, 把脖子上的皮都給扯痛了。
又來回折騰了半晌, 它怏怏地打了個響鼻, 停止鬧騰。
老實說崔頌是有些驚訝的。他在外族營寨的時候就已經發現郭嘉身手不錯,如今一看,豈止不錯,幾乎可以稱得上不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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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仔細一想,這裏又不是重文抑武的宋朝。秦漢以軍功封爵,游俠之風盛行,全民尚武。士族的佩劍不僅是裝飾,亦是防身利器。不說便宜侄子崔琰是個劍術高手,曹操之子曹丕也憑借他的高超劍術在歷史文獻中留下各種奇聞秩事。如此想來……郭嘉身手了得好像也不是什麽值得奇怪的事?
那他為什麽會覺得驚異呢?
崔頌想了又想,覺得大概是因為歷史上的郭嘉因病早逝,後世文學作品與游戲形象中的“病秧子”形象太過深入人心,所以才給人一種病弱的固有印象吧?然而很多人不知道,劍術卓絕的曹丕,其實也與郭嘉一樣只活了三十多歲。
一想到壽命的話題,崔頌不免有些沉郁。當日在婼族營寨,因為他二人在山洞內受了傷,外族醫匠與喬姬曾為他們把過脈。當時除了外傷,并未檢查出郭嘉的身體有別的病症,健康得不能再健康。或許是因為喬姬與那位醫匠醫術不精,無法檢查出郭嘉的暗症,或許……郭嘉在出征烏丸之際所患的乃是急症,并非是他體弱多病的緣故。
崔頌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冷不防肩膀被輕拍了一下。
“怎麽了?吓着了?”
“不……”意識到這只是個玩笑,崔頌擡眼,與郭嘉對視了兩秒,視線轉向一旁,發現鬧騰的馬已經安靜下來,老老實實地被拴在馬廄裏。
“你的馬還是一如既往地精神。”
崔頌暗道這個“精神”應該語帶雙關。自初見那回被郭嘉抽了一鞭子馬屁股後,“搦朽”便一直耿耿于懷,每次見面都要鬧騰一回。
他替“搦朽”與郭嘉道了歉,并打了聲招呼,走到馬廄旁邊,為“搦朽”解開缰繩。他先是嚴肅地教育了一番,嚴厲批評它想要撞人的行為。等說得差不多了,再給個甜棗,喂棵馬草摸摸馬背以示安撫。
将這位小祖宗成功地哄住後,崔頌帶郭嘉回房,互問近況。
崔頌由此得知郭嘉的那位叔祖在他們離開外族營寨的第二個月就已去世,郭嘉帶着未足歲的郭奕回到颍川,将郭奕認為親子。
在對那位亡故的郭家叔祖進行一番悼念後,崔頌問不免有些奇怪:就算郭奕那位失蹤的父親已經罹難了,郭奕也應該由族裏的已婚男子收養才是,怎麽會讓郭嘉一個未婚無子的年輕人養育?
郭嘉看出了他的疑問,正色道:“非我不願與子琮細說其中的因由,只,家醜不可外揚,不想用這些無聊之事污了子琮的耳朵罷了。”
崔頌聽他雖未明說,卻直白地表了态,便不再多問,轉言道:
“奉孝怎的來了長安?何時來的?”
“我将奕兒托付給族中長輩,便只身一人上路,于昨日來到長安城。”将自己的經歷寥寥帶過,郭嘉忽而正容,“若只遷都,董卓尚在外與衆路兵馬對峙——那倒也罷,如今董卓縮回這一隅之地,意欲築城自守,這可不是什麽好消息。
“天下之亂流,将随着董卓一同在長安城聚首。若長安城将不可避免地陷入動蕩,在那之前,怎麽也要将你與元常二人帶離此地。”
崔頌沒想到郭嘉竟然是為了自己與鐘繇而跋山涉水、以身犯險,他朝郭嘉鄭重一揖:“恐怕頌要辜負奉孝的一番心意。”
便将荀攸與董卓的事一并托出。
郭嘉早有預料:“無妨。元常那邊也是如此。既是你二人的知交好友,嘉自不能袖手旁觀。何況長安城雖風雲湧動,倒也不急在這一時。”
對郭嘉多有了解的崔頌其實早就猜到他的回答,因而崔頌的關注點并不在這段話上,而在另一個隐秘之處:“奉孝何時離的颍川?”
郭嘉不加思索便給了回答,答完的瞬間,他意識到了端倪,擡眼看向崔頌。
崔頌在腦中大致算了一下颍川到長安的路程,得出結果後不由皺眉:“長途跋涉,奉孝應當早些休息。”
哪怕只是得了一個大概值,崔頌仍然可以肯定郭嘉在趕路途中日以繼夜、馬不停蹄,幾乎不曾休息,忙催他去小睡一會兒。
然而郭嘉并未有休息的打算:“此事不急,你們的打算與計劃我大致從元常那兒知道一些,你先與我談談城裏的近況與董卓的動向。”
早在外族營寨的時候,崔頌就已領教過郭嘉對自己的輕忽——仗着年輕康泰、精力充沛,便無節制的透支體力,非要一次性地将想要做的事都完成不可。再加上無節制的飲酒,哪怕現在看上去非常的健康,他的身體其實也存在着無數隐患。
想到重病纏身的戲志才,崔頌忽然有些煩躁,甚至可以稱得上惱火:“奉孝莫要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君子一飲一食、一言一行都應有跡可循,萬不可率性而為。”
潛臺詞:做人要有自制力,該休息時就得休息,別不拿身體當回事。
郭嘉雖然不明白崔頌為何突然發怒,卻聽得出他對自己的關心,及時改了口:“是嘉的不是,子琮且消消火。打也好,罵也罷,任君出氣。切莫要讓這頭頂的火燒着了房子,若燒着了,我倆今夜可要流落街頭了。”
崔頌有種一拳打空的無力感,然而面對郭嘉的玩笑與那蘊藏笑意、如若曈昽的明亮雙眸,他胸中的那股子氣就像一個被戳扁的氣球,轉眼就散了。
崔頌舒展眉眼:“既如此,奉孝何不快些找個地方和衣而睡,莫非還要學那垂髫小兒,在睡前纏着父母聽故事不成?”
他同樣以揶揄的口氣以作回敬。郭嘉并不惱,回應道:“那便麻煩子琮了。”
崔頌:???
他的本意是調笑郭嘉:難道要像小孩子一樣的聽睡前故事?沒想到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郭嘉靖順水推舟,反将了他一軍,就勢讓他做這睡前故事的講師。
崔頌打量着郭嘉眼中濃郁的笑意,眼眸一轉,彎起了嘴角:“諾。”竟真的講起故事來。
郭嘉還來不及驚訝,就聽崔頌朗聲道:
“昔日有山,山間有廟,廟中一僧,提筆作賦。所作者何?昔日有山,山間有廟,廟中一僧,提筆作賦……”
其實也就是“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廟裏有個老和尚,他在講故事。講的是什麽故事呢?從前有座山,山裏有座廟……(無限循環)”的魔改古文版。
縱然隔了近兩千年,郭嘉還是清晰地感受到了“從前有座山”這個段子的鬼畜。
到第十五次循環的時候,郭嘉嘴角的弧度逐漸僵硬。
直至第三十次循環,他解開外袍,飛快地往榻上一仰:“嘉已睡着,還請子琮饒過。”
終于扳回一城的崔頌停止精神侵害,滿意地起身。
城西,一個平民女子打扮的年輕女性低頭快走,不期然的被一隊衛兵攔住。
“擡起頭來。”衛兵隊長命令道。
自董卓遷都以來,每日都有衛兵随機抽取路過的行人調查來歷,以防有身份不明的人混入城中。這些衛兵領着這樣的差事,工作之餘,不免存了些私心。
他們時常攔住樣貌美麗的女子盤問,假公濟私,貪圖口頭上的便宜,甚至動手動腳。
這些腌臜事,甘姬是知道的,她也盡量将自己打扮得又醜又土,沒想到還是被盯上了。
但她的努力總歸有幾分作用。這些衛兵雖然攔下她,卻是興趣缺缺,偶有鹹豬手觸碰,但幾人眼中并沒有迷色與绮念。
衛兵們問她來歷,她随口胡謅,說是城西李姓富戶家的傭人。
幾個衛兵對視一眼,漸漸收了臉上的漫不經心。
“拿下!”
甘姬一驚,嗫嚅道:“奴家惶恐,竟不知何時得罪了幾位軍爺。”
衛兵隊長冷笑:“城西根本沒有姓李的富戶。大膽賊婆,你到底是哪方的細作,還不老實交代。”
他們幾個常年在城西耀武揚威,城西的富戶都被他們搜刮了個遍。有幾只肥羊,怎會不知?
既是随意編造身份,此人必定來歷可疑,這下可立功了。
甘姬咬牙,想要用武力脫身。就在這個時候,幾個衛兵的行動被一個将軍裝扮的中年男人喝止。
“游将軍——”幾個衛兵正想說明情況,卻聽那男人道。
“此人我認識,你們把她放了吧。”
衛兵們不敢違逆,各自退開。
那男人救下甘姬,卻并不與她交談,甚至不曾看上一眼就轉身離開。
甘姬并不認識這位“游将軍”,不明白對方為何要撒謊救下自己。
但她很快就明白了其中的因由。
習武之人通常耳聰目明,她眼尖地看到游将軍走到一個清瘦身影的身旁,與他颔首,随他一同離開。
甘姬認出了那道清瘦的身影,心中一動。
原來是他——
衛兵隊長上前沖她道歉,谄媚而輾轉地詢問她與游将軍是什麽關系。
甘姬模糊地道:“我侍奉的郎主,正是游将軍的上峰。”
“原來是太師府上的姑娘,多有冒犯,還請姑娘大人不記小人過。”雖然奇怪董卓府上的人為何要“撒謊”隐瞞身份,可衛兵隊長并不敢貿然詢問,乖覺地選擇了沉默。
成功套話的甘姬卻是一驚。
想到董卓的部将剛剛竟然跟在那個清瘦身影的身後,甘姬倏然輕笑。
戲煥(戲志才)竟然能使喚董卓的人……看來這回是天要助她。
“公子……莫要怪妾心狠。”
低不可聞的呢喃,被風徹底吹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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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