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章節

在某酒店開房,并在當晚以“不當手段”獲得商業秘密,說得像賀涵陪別人睡了似的,而且證人還是財務的Amanda——想必前公司現在已經人人皆知他當上了被告;大助理删删改改便拿出份應訴答辯狀,格式分明內容清晰,打印出來給賀涵看過之後即刻确認簽名,另有電子檔發到他郵箱備份;大拿本人負責屆時上庭,眼下主要工作是和賀涵喝咖啡聊天。某種程度上說,這個做派和賀涵十分相似:客戶提出不太離譜的目标,然後努力去完成就是了,至于需要付出多少努力和時間,客戶沒必要看到,舉重若輕最好。

其實賀涵還真記得那天晚上自己和誰在一起——估計這輩子也忘不了——就是一杯酒換一個吻、開了房卻沒搞成的那晚。開口之前他糾結了半天:假如需要證人的話要不要讓周凱出庭?兩個男人用喝酒喝醉了就近開房的理由合不合理?但律師壓根不打算聊細節,只在臨走時提醒他,上庭那天如果不想去的話可以簽份授權書委托自己全權代理,甚至都沒有問過他到底有沒有竊取商業秘密,倒讓賀涵莫名安心了許多,有種本該如此的坦然。

可惜這天其餘的消息都不怎麽樣。大概是被起訴的事傳了出去,本來談得好好的一筆單子飛掉了。客戶是家心氣兒很高的創業公司,已經上了新三板,雖然算不上獨角獸的級別也是一路奔着主板IPO去的,自認清白得經得住券商和證監會的雙重審核,不願意和任何日後有可能變成污點的人打交道,賀涵就這樣被踢出了局,連帶着老板的臉色也有點不陰不陽的難看,婉轉地問他需不需要把年假提前用來“處理私人事務”。

“放心,”賀涵笑得很平和,沒人能看出來他咬着牙,“真到了因為私事影響工作的程度,我會辭職的。”

他最近不太加班,意思意思7點半就走人,等電梯的時候順手刷微信,群裏在排着隊恭喜唐晶。賀涵逆着一溜歡呼撒花大拇指翻到最上面,緩緩吐出口濁氣,那個踢他出局的客戶和唐晶簽了大合同。他想起當初教過她不能放過任何機會,如果真的沒有機會,那就想辦法自己弄出個機會——她學得可真不錯。賀涵面無表情地關掉了還在往上翻滾着喜慶表情的群,點開周凱的頭像發了條消息:『有點想喝酒』,回複過了好一會兒才來:『家裏有』。

家裏不光有酒,也有能陪他喝酒的人。周凱斬了兩只醉蟹當下酒菜,蟹黃酒漬之後帶點紫色,将凝未凝,腿肉則是半透明的白,前者鮮腴後者細嫩,共同點是都酒香撲鼻,甫一入口便涼涼地化在舌尖,全無腥氣,像海鮮味的冰激淩,鮮味從舌尖到上颚一路升騰上去,只有最烈的酒才壓得住。賀涵的酒量是留學時拿黑麥威士忌和啤酒練出來的,對凍到粘稠挂杯的伏特加适應不良,再加上喝得急,幾大口下肚就有點暈,手裏挑了塊蟹黃多的醉蟹慢慢啜着,空空蕩蕩的腦子裏只剩了個碩大的累字,直勾勾盯着周凱看了半天:“你,累嗎?”周凱笑着搖頭,賀涵不依不饒,“你累過嗎?”

誰還沒累過呢,周凱想起那些在碼頭等着漁船卸貨的日子。肩膀上墊塊浸透海水和魚腥的破棉墊,成箱成坨的魚壓在他背上卸進冷庫裏,冰塊沉得像石頭。從淩晨三點不歇氣地幹到早上八點半,老板給發一百八十塊錢,幹滿一個月,刨去吃飯錢還能攢下五千,正好是小超高一的學費。

他不愛回憶這些,沒意思,可還是鬼使神差地點了頭。賀涵得了答案,舉着酒杯非要和他碰一個,喝完了随手扯開襯衫領子:“我說,我更累,你信嗎?”

“嗯,你那是累心。”

周凱又喝了一大口,酒精在胃裏騰騰地燒。賀涵乜斜着醉眼又笑又點頭,拉着周凱的手不肯放,不知是借酒撒瘋還是酒後吐了真言,颠三倒四地說:“以後你就不累了,我累就行,我累不要緊……”

“就不能咱倆都不累麽?”周凱在他手心裏摸到一手的熱汗,索性十指交纏地握住,“睡覺吧,別喝了。睡一覺就好了。”

第二天早上賀涵果然根本不記得自己酒後是什麽德性,一早準時起床洗漱,刮胡子的時候覺得鏡子好像有點模糊,也沒太在意,以為是洗澡的水汽在上頭凝了霧。他穿戴整齊地踱回床頭,周凱半睡半醒地從被子裏伸出條胳膊來揮兩下。上班一路上倒是很順,只是今天外頭也有大霧,紅綠燈的輪廓都時隐時現的。賀涵開了霧燈,把收音機調到天氣路況,聽了幾分鐘就又換回古典樂CD,天氣預報真是胡說八道,明明這麽大的霧居然還敢說今天是晴天!

等到停好車進電梯,賀涵終于覺出不對勁來——他看不清樓層按鈕上的數字了。難道是近視度數長了?他擡手揉揉眼睛,決定中午要下樓去趟眼鏡店。

四十三

賀涵多少有點近視,一百度剛出頭,開車吃飯搞對象都不耽誤,平時也就很少戴眼鏡,偶爾看報表數據的時候字號太小,需要略微眯一下眼,反而更顯出儒雅風流,但今天不像是眯眼就能解決的。像所有依賴于網絡和搜索引擎的現代人一樣,他首先想到的是上網搜搜視野突然模糊可能是什麽原因,打開電腦卻只能依稀看見模糊的明亮色塊,哪怕已經把臉貼到顯示器上也無濟于事。

——我是不是要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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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寬大的椅子裏緩緩挺直背脊,好像這樣就能扼殺掉心裏漸漸滋生的恐懼,然後又忍不住擡手在自己眼前揮過去。皮膚感受到了從睫毛尖端拂過的微風,大睜着的眼睛只後知後覺捕捉到一抹淺色的陰影,于是恐懼再次飛快生長出來,野草般燒不盡斬不絕,山呼海嘯着把賀涵拍在底下壓到窒息,越來越小的視野裏四面八方都漲起淺紅色的霧,這一刻世界是空的,并且即将徹底黑暗下去。

得去醫院看看,賀涵想,但是不能叫120,不能讓公司裏的其他人知道,這兩天讓他們看的笑話已經夠多了。他找出墨鏡戴上,憑着僅剩的那點光感步履如常地走到門口,開門,微微偏頭對外間的助理——現在看上去是半人高的幽紅色影子——交待一句:“我出去一下,急事打我電話。”

等坐進出租車的時候賀涵已經睜不開眼了,痛得像是有鑽頭從眼眶往腦子裏打出兩口深井,眼淚不受控制地往外湧,看着竟是個熱淚滾滾的傷心人,連司機都格外同情地多瞄了後座無聲流淚的乘客好幾眼,推心置腹向他傳授人生經驗:“小夥子,面巾紙要伐?失戀嘛,沒啥了不起的,哭過了就算了,要向前看啊!”

賀涵腦子裏亂糟糟的,根本沒留神聽司機爺叔說了什麽。醫院是要去的,是去華山還是去徐彙那邊的五官科醫院?還有自己現在這個狀态,得有個人陪着才行吧?這時他終于想到了周凱,他會願意呆在一個瞎子身邊多久呢,一個月,一周,還是一天?他對司機報出家裏的地址,不管怎麽樣,至少陪着去個醫院周凱應該還是不會拒絕的。如果真瞎了的話……他抹掉已經順着臉頰淌到下巴上的眼淚,無法想象自己下半輩子要手拄一根細棍這裏那裏點着探路,所有人都用或好奇或同情或嫌棄的眼光看過來——活到那個份兒上還不如死了幹脆。

這一路上賀涵差不多把前半生在腦子裏過了一遍,覺得自己大體上還算是個好人,不應當遭這樣的報應,可他也比誰都清楚命運往往就是這樣:你用不着做錯什麽,甚至都用不着做什麽,老天爺随便啐了口痰,趕巧砸你腦袋上了,除了受着還能有什麽辦法。這麽一想,摸索着按密碼開門的時候他已經平靜的差不多,就是眼淚還止不住,擦都來不及。

“……賀先生?”周凱快步走過來抓住他的手肘,另一只手試探着碰了下賀涵滿是眼淚的臉,“這是怎麽了?”

賀涵循着聲音的方向轉過臉去,苦笑:“突然看不見了,還流眼淚,我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你帶我去醫院吧。”他掏出錢包,“身份證和信用卡在裏面,社保卡……可能在書房抽屜裏,你找一找。”

“好,先坐在這兒等一下,我這就去找,很快的。”周凱盡量讓自己的聲音保持平穩,拉着賀涵的手把人安置在玄關凳上,摸摸他臉頰安撫。賀涵半仰着臉向他露出點笑模樣來,嘴角抿着往上揚,那種笑法硌在周凱心裏格外難受,猶豫着問,“能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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