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才剛梳洗完畢,宮裏就有谕旨傳來,着他進宮面聖。李嘯玄穿戴了官服,乘轎入朝的時候已經是下午,沒有如往常一般在太極宮召見,而是以皇親的身份去了含元殿。
皇帝,他的皇伯父,沒有端坐在高堂上,而是如他小時候一般,靠在一張軟榻上,容色有些憔悴。
他上前行禮,随後就被賜了坐,依然如往常一樣的慈祥目光,問他為何昨夜去喝酒了,為何不好好養傷。
李嘯玄對他的問詢一一作答,不知為何,從小時候起,這位皇伯父對他就勝似他的父親,關懷他,呵護他,教養他,站在這個國家無人能及的高度,與他談施政之道,談治國之策,所以在他心中,這位皇伯父不下于他父親那般重要,而這并不只是因為他是皇帝而已。
原本想寫請表懇請他賜婚,也是基于這種程度的深厚情感。
乾元帝神态溫和,細細聽着他說話,當聽到他想要與一個女子定下終身的時候,流露出一番頗有興趣的表情,還不時追問那女子什麽模樣,家境如何,何以吸引的他。
李嘯玄回答完,乾元帝沉思了片刻後,意味深長地道,“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若能得一二件事讓自己稱心如意,也就不枉了,不過聽你如此這般述說,可以想見你與她之間未來會有無數艱辛,何況刺客行刺之事,現在還未查清,還是要三思啊。”說完,他閉目又想了想,又堅定地看着他道,“不過不論如何,朕都支持你的決定,或許挫折和磨難對你而言也是考驗,你知道的,朕一直都希望能看到你早日娶妻生子。”
李嘯玄得到了聖上的支持,捏着的拳頭終于松了松,他笑道,“侄兒絕不辜負皇伯父的一片苦心。”
乾元帝笑着點頭,揮手允許他退下,李嘯玄走出含元殿的時候,終于長久地松了口氣。
走出宮城,正巧遇上頂着兩個黑眼圈的景浩然,景浩然見他一臉怡然自得的神情,也猜到了發生了什麽,拍着他肩膀道,“怎樣,去慶祝慶祝?”
李嘯玄側目看了看他道,“你不怕明日又誤了早朝?我方才聽陶大人說你今日沒趕上早朝,被王忠贊那老兒告了一狀,你就不怕明日他參你一本?”
景浩然嘿嘿笑道,“帶你去個有趣的地方,包管明天王忠贊老兒上表給我歌功頌德你信不信?”
李嘯玄挑眉,還來不及再說,就被景浩然勾肩搭背地推着往宮門外去了。
景浩然帶李嘯玄去的地方很隐蔽,隐藏在長樂坊中的一個小院落裏,開門的時候,可以聞到滿園的栀子花香,很安靜,頗有些情調,鴛鴦池,扶風柳,琉璃燈,布置得很花心思。
李嘯玄從院子中擡頭,看到一名柔弱女子從窗口望着自己,那女子妩媚韻致,确實不同凡俗。
景浩然也見到了那女子,神秘地笑了笑,二人在老嬷嬷的領路下去了後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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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來到這種風月場所,景浩然總是處處留情,而李嘯玄偶爾也會逢場作戲,但卻不如景浩然那般潇灑多情。
可今天不同,李嘯玄第一次拒絕了女子相陪,獨自自斟自酌。
景浩然對李嘯玄笑道,“你還真是,難道就這麽認定了那個王家三娘子了?不再挑挑看別家的姑娘了?那麽多名媛佳人,你都打算放棄了?”
李嘯玄挑眉道,“我又不是你,既然我已決定,那便是定下來了。”這回答十足是李嘯玄的風格,景浩然搖頭道,“唉,你還是老樣子,其實還是跟當年在望春園時候一個樣,說要就要,說不要就幹脆放手,真是一點都不拖泥帶水。”
想當年,李嘯玄第一次陪景浩然去青樓中開眼界,當年最紅的青樓是望春園,裏面的頭牌花魁娘子叫香波波,那還真的是一個“一曲紅绡不知數,五陵少年争纏頭”的佳人。
那天他們幾個正遇上京城第一富豪龐尤謙,這個龐尤謙也果然人如其名,胖,而且有錢。
可是那天不知怎麽,李嘯玄就看上了香波波了,非得要讓香波波來給他們陪一晚,于是跟那個龐尤謙擡杠,互相飙價格。
龐尤謙偏偏覺得,我雖然胖,但是我有錢啊,憑什麽輸給一個全身上下沒有幾兩肉的小娃娃?
于是越發的揮金如土,一擲千金,兩個人每開出一個價格,就讓圍觀群衆驚訝地呼叫一聲。
結果最後,在開到三千兩黃金的高價之時,李嘯玄突然對那胖子來了一句,“你贏了。”然後飄然而走。
龐尤謙雖然贏了,可是這三千兩黃金也讓他出得頗為肉痛。
擡腳出了望春園後,景浩然問他,“怎麽就不要了?”
而他只是很冷淡道,“不想要了。”
“那之前為什麽要喊價?”
“因為之前想試試,不過發現不值得。”
也就是那以後他越發深刻地體會了,李嘯玄是個決定了就不會猶豫的人。
景浩然從回憶裏抽離,發現前樓有了動靜,笑着對李嘯玄道,“猜猜剛才那個女人今晚接的誰?”
李嘯玄心不在焉地問他是誰,景浩然笑得很意味深長道,“王忠贊。”
聽到王忠贊二字,李嘯玄終于有些了興趣,挑眉哦了一聲。景浩然接着道,“還有錢闕,聽說這女人已經被買下了,是王忠贊送給錢闕的。”
李嘯玄勾着嘴角笑了笑,笑意卻沒有進入眼中,聽到錢闕兩個字,他眼裏閃過一抹冷意,“跑了女兒,就用名姬代替,倒是個好辦法,如果我沒有記錯,這女人是個官奴,好像與當年韋氏一族有些牽扯。”
“不錯,官奴照理是不準買賣的,如果王忠贊知道今天我們在這兒,我想他就算賣了他女兒也不敢買這官奴。”
李嘯玄聽景浩然說賣女兒,登時瞥了他一眼,景浩然摸摸鼻子道,“他可是有兩個嫡出的女兒的。”
李嘯玄點頭道,“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或許,還真有這麽一天也說不準。”
景浩然附和着冷笑了一聲道,“王忠贊的算盤打得真精明,這會兒是錢闕,下一個會是誰呢?”
“我聽說最近他和鄭炳齊往來很密切。”
“兵部?”景浩然若有所思。
兵部向來是李嘯玄的勢力,這也是李嘯玄在朝堂上被不少官員,尤其是王忠贊一派诟病的原因,大唐的暗部勢力早在李嘯玄十五歲那年就接管了,而明面上的兵部雖然與武将互相牽制,但是實際上李嘯玄過去也是行伍出身,十二歲就跟着一代名将柳亞夫,軍中有大半好友,所以等于大唐所有的武裝力量大半歸于李嘯玄一人,而乾元帝無子,李嘯玄又是李唐王朝皇家血脈,如半子一般被帶大。實際上,澄王之所以盛寵,也是由于李嘯玄功績彪炳,而朝堂衆人但凡有點眼色的,都明白乾元帝對李嘯玄的不同。
經歷了安史之亂後的大唐已經今非昔比,父子叔侄相繼,并非不曾有過。如果真的未來李嘯玄當了皇帝,王忠贊等人傾覆在即,所以王忠贊等一派的人馬始終不斷地在暗中活動,朝堂下面各種勢力暗潮洶湧,利益集團盤根錯節,互相牽制。
這次李嘯玄會被行刺,王忠贊也很有嫌疑,但李嘯玄始終不信王忠贊敢在沒有王牌的前提下對自己動手,所以遲遲沒有回擊。
錢闕惡心地叫了聲寶貝,景浩然誇張地抖了抖雞皮疙瘩,關上窗,同李嘯玄對飲。暗衛早就潛伏在了前樓,把錢闕和王忠贊的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
李嘯玄和景浩然二人閑談風月,暗衛每隔一炷香的時間就過來回報前樓的情況。
當聽聞王忠贊說有人想讓自己引薦的時候,李嘯玄突然皺了皺眉。他腦中過了一遍近期與王忠贊接觸密切的人,雖然王忠贊是宰相,但也不過只是個浮在明面上的,京城皇親國戚多得是,一個小小的宰相也有可能只是個傀儡而已,所以在尋找暗中勢力的時候,他還要避免打草驚蛇。
就在前幾天暗衛就向他彙報了一件奇怪的事,每天早晨長安都會有賣小食的攤販沿街兜售,王忠贊酷愛吃湯餅,他的下人每天都會去興化坊的一個小販處買,而且是同一家。但實際上,這小販才到長安一年,之前王忠贊沒有去過興化坊,而且滿長安都有湯餅賣,他又怎知道這小販的湯餅好吃?而暗衛此前也去打探過,這小商販來自河西,而河西并不做湯餅,這其中必然有古怪。
景浩然聽完暗衛從前面發回來的彙報後道,“最近王忠贊老兒是越來越不安分了,是因為手上的牌越來越少了嗎?我還記得前陣子,你把魏少卿調離戶部的時候,老頭的臉整整黑了三天,如果不是後來又在工部給魏少卿安排了個差事,我真怕他狗急跳牆。”
李嘯玄冷道,“魏少卿之前主持江南赈災,那些錢就光顧着給他們家蓋花園了。”
景浩然搖着扇子輕笑道,“我聽說魏少卿在外面包了個小的,王馨懿前陣子還跑去捉人了。”
李嘯玄沒有搭話,獨自斟酒,景浩然又道,“蘇毅白上個月不也是出去應酬,被王靈靈揪着耳朵押了回去麽?後來一氣之下跑回娘家,等着蘇毅白上門負荊請罪,背地裏不少人看他笑話呢。”
“不過是拉着王忠贊的衣袋上來的,能有多少人服他?”李嘯玄笑道,“等樹倒猢狲散,你且看他們還會對那兩個女人俯首帖耳麽?”
景浩然笑眯眯地點頭,對面樓裏傳來咿咿呀呀的唱曲兒聲,李嘯玄放下酒杯,起身道,“先走了。”
景浩然依然和着曲調搖頭晃腦,擡眼對李嘯玄點點頭算是道別。
從小樓中出來,風大、雪三和幾名暗衛立刻上前随行,李嘯玄上馬,忽然又問暗衛首領海棠道,“最近在忙什麽?東西也沒找到,線索也沒有?”
海棠緊繃着臉,跪在地上沉默不語。
李嘯玄深吸了口氣命她加緊追查,海棠雙手貼在身側,捏緊成拳,風大回頭看了她一眼,随着李嘯玄策馬走了。
等他們走遠,海棠才起身,兩名屬下圍上來後,她才帶着沉聲命令道,“那天的事誰敢說出去,我要他命。”
兩名屬下互望了一眼,連忙點頭稱是。
庭院深深,郡王府的偏僻院落裏,一個人影閃身而入,燭火随風搖曳。桌前坐着的人一張臉被燭火映得通紅,她手上緊緊捏着一張面具,看向來人。
“反應還不過關。”風大看着她笑道。
海棠白了他一眼道,“如果我不知道是你,恐怕你現在早就身首異處了。”
“哦?”風大笑得頗有深意,作為曾經暗衛組織的首領,他了解自己,也了解她。
“怎麽,要比試比試?”海棠不服氣的模樣,完全與平日裏的冷傲判若兩人。
“從你十五歲開始,郡王就禁止我們彼此動手。”
海棠挑眉,伸手欲收起面具,卻被風大一把捏住了手腕,她右手剛劈上來,又被風大擋住。
“你放手!”海棠咬着牙道。
風大卻一臉不為所動的模樣,将她拉到身前,奪過她手中的面具,制住她的手道,“如果主上知道這樣東西在你手上,你猜他會怎麽對你?”
海棠咬牙,忽然擡腿踢向風大,風大早有防備,雙手一擋,向後一翻,面具依然在他手上。
無視海棠快要噴火的目光,風大道,“或許東西不止一件?”左手攤開,掌心躺着一枚玉佩。
海棠咬牙,目光掃過桌面,随後盯着他看了許久。
風大将面具和玉佩重新放回桌上道,“我可以為你保密,但我不能保證這個秘密能保守多久,我想這或許會給你帶來麻煩,而結果你應該能夠預料。”
海棠望着他,良久才道,“多謝。”
風大對她淡然一笑,“你不必如此。”轉身走到庭院中,仰頭望着如一塊無暇玉璧般的月亮,他聽見身後的她輕聲嘆息。
風大負手,靜立着沒有答話,晚風襲過,翻起他的衣擺。海棠仿佛回到了當年一同在山上學藝的時光,風大作為大師兄,始終站在他們前面,為他們擋風遮雨,背影高大得一如從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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