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春秋3

鳳月昨夜照例把那一套用具都在自己身上試了一番,在用最後一個玉勢的時候,岔了神,一不留心差點傷了自己,若不是他收的快,可不是在床上躺個兩日的問題。

他之後仍是小心上了藥,合衣側躺在榻上,也不知怎麽想着想着,便睡了過去,連燭火也留着未熄。

許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的緣故,他在夢裏也見到了那個人。

而場景竟然同那人最後出現在他面前的那一回一模一樣。

鳳月看到當時還只有十歲的自己穿着一身紅衣自信滿滿的站在庭前,牢牢盯着那一層薄紗帷幕,仿佛能夠透過它而見到裏頭那人。

他如今還能清楚的記得自己當時的想法。

自己已非許久以前這人救下的那個瘦小伶仃、滿身狼狽的小孩了。如今的他是風月樓最看重的“鳳雛兒”,這些年來別人花一天的時間訓練,鳳月便比他們多出整整三倍,因為他想要得到這個人的認可,仿佛沒了認可自己便什麽都不是了。

這個人救下他,那麽多年養着他,無非沖着他的容貌、身體等等,或者惡意一點想,那人或許是個有畜養娈童癖好之人,終歸不是全然好心的。

至于他自己,人生在世手裏總要抓住一些什麽,或是名利,或是錢財,或是別的……他的目光便從來落在這個連面都沒有露過的恩人身上。

滿心以為憑着自己的容貌能使得那人驚豔的小鳳月最終還是失望了。

從紗幕後送來的仍然是一碟糕點。

沒有誇贊,沒有什麽銀票金銀珠寶,也沒有留下什麽話。

他不喜歡自己嗎?

還是真的對自己一無所求?那麽又為了什麽而留着他呢?

他最不敢去想的便是那人什麽都不缺,而自己充其量只是他閑暇空餘時的一個玩物罷了,可有,也可無。

他惶惶然的覺得每一步都如同踏在懸崖尖上,不知何時才會一腳踏空,落入萬丈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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夢做到這裏,鳳月想要上前阻止那個從前的自己,但仍是未有成功,眼睜睜的看着他低下頭假意謝恩之時沖上前去,到了紗幕裏,那一瞬間鳳月被吸到了從前自己的體內,夢境與記憶之中一樣,朦胧的紗帳飄飛間,他什麽也沒能看清,便被那人身邊的護衛按倒在芙蓉塌椅前。

臉頰因為後腦勺巨大的力道,緊緊貼着冰冷的地面。

只能拼命轉動着唯一可以動的眼珠,卻也同樣是什麽也看不見,除了那一片白色錦衣的衣角。他一直聽到輪椅聲行遠,才從被壓制的狀态解脫。

夢境的最後是他為記憶所補全的場景,一個白錦衣男子坐在輪椅上的背影越來越遠,在漆黑的夢境之中,如同是一道撕裂黑暗、代表光明的溫暖白光。

“……”

鳳月從夢中醒來,心下還有些空蕩蕩的,他垂首看着自己的手掌,未能觸摸到那道光的手心空無一物,光滑白皙的模樣同當年稚嫩稍小的手掌重合了。

還想着那個背影的思緒卻被隔壁院子吵吵嚷嚷的聲音所打斷了,本不欲理睬,誰想卻是有愈演愈烈的趨勢,簡直要将整個風月樓的人都鬧醒了。

鳳月起身去看,剛踏進院子便明白了一大早這般吵鬧的緣由。

樓裏新收的小孩裏混了個刺頭兒,昨個兒半夜夥同他的同伴,可想而知,還沒逃出城就被捆了回來,這時老爹正在衆人眼皮子底下罰他們,以殺雞儆猴。

此時他正舞着鞭子重重的往那個小孩背上抽,抽的滿院子都是那鞭子呼呼的破風聲。

“進了咱們風月樓還當自己是以前嬌生慣養的小少爺啊?真以為自個兒長得跟天仙一樣了?不叉開腿服侍客人,客人就會往你身上砸銀子?不賣?就只有死一個字!”

“……”

那背上才被抽了兩下,便已是血肉模糊、皮肉分離,一邊被幾個龜公壓住的小孩早就被這場面吓哭了,有的不經用的已經腿軟軟倒在了地上,然而鞭下的男孩卻還是一聲不吭,若不是身體還因為劇烈的疼痛而下意識的顫動,旁人真要以為他是這麽跪着暈了過去。

鳳月一見到這模樣,便知道老爹是氣的狠了,那下手一點沒有留情,也沒在意留不留疤,分明是置這個孩子死地的樣子,以他的狠勁估計十鞭子落實了,這男孩最後不死也半殘。

鳳月本不是愛多管閑事的人。

奈何這小孩的一股倔勁卻使他想起了許久許久之前的自己,剛被賣進這裏的他也抱着這般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念頭,傻乎乎的被打了個半死,他那時還要比這小孩慘得多,是鞭刑外加羞辱,身體與心理都受到極大的損害,若是定力稍微差一點,便也挨不到那人出現了罷。

他那時為什麽要救下他呢?只是看他可憐嗎?

然而這世上最不缺的便是可憐人,他現如今眼前便是一例。

想到這裏,鳳月阻止了正要揮下一鞭的老爹,周圍人無不倒吸了一口涼氣,只因為他是徒手抓住了鞭子,那只手與鞭子的交握處很快溢出了鮮血,一滴一滴滴落在那血肉模糊的背上面,那孩子遲鈍的稍稍回了一點頭,鳳月看着他汗液浸透而愈發顯得唇紅齒白的側臉,确實是一個極好的苗子,也難怪老爹要急的冒火。

鳳月看着那鞭上駭人的倒刺,心下卻并不意外,他彎眉一笑,先發制人:“爹爹,小孩子不聽話,打他兩鞭便罷,在這樣打下去會打死的,這樣鬧出去風月樓還怎麽開門做生意。”

說實話他說的這些皆是虛的,進了樓裏的小倌那一個不是命賤如草芥,死個一兩個也是常有的事,席子一裹丢入亂葬崗便罷,也沒人會去在意。

話雖虛,卻提醒了鑽進錢眼裏的老爹,他這是在把錢往外頭撒。

老爹理智有些回爐,但當衆被下了面子仍是不太高興,他看着這張膚白鳳眼的絕色美人臉,眉間猶帶青澀,卻一轉一瞥之間帶出了世間少有的昳麗,可惜啊确實個養在樓裏不能動的賠錢貨色,他想到這裏有些沒好氣的道:“鳳月你不好好歇着,摻和閑事作甚。”特地還在歇着二字上面下了重音。

鳳月假裝不懂他話裏話外的意思,回道:“歇的夠了所以出來轉轉,老爹這麽頭疼這個孩子,不如放我身邊,我懂得也不比樓裏的龜公們少,我來教教他好了。”

跪着的那孩子聞言,一直垂着的頭稍稍擡起了些許。

圍觀的衆人竊竊私語起來。

老爹眉頭一皺,很是不願:“這小子壞了規矩,我就這麽把他給你了,還怎麽在樓裏立威?”接下來一句話他壓低了一些,“鳳月啊鳳月,你當你還是以前的鳳雛兒麽?泥菩薩自身難保了還想保別人?”

鳳月卻像沒聽懂,只是道:“那這樣吧,我親自出手再罰他十鞭,若是他挺住了不暈也不倒,就把這孩子放到我身邊去,若是暈了倒了,随你打死也罷,可好?”

老爹沉吟片刻,心想,這鳳月雖像是那位的棄子,但畢竟還沒有定論,萬一得了勢,那位的面子還是得賣。

面上已是有了同意的表現。

他示意衆人讓出一個大點的圈。

鳳月摩挲了兩下手裏的鞭,許久未碰了心裏有些生疏,話也未說一句,便下了鞭。那一鞭一鞭留下的痕跡瞧着比之前的要嚴重得多,到最後那孩子的身體已經有點搖晃起來,甚至連老爹都産生了難道他是真的要打死這個孩子的疑惑,還好到最後,他還是憑借意志力堅持住了。

“還起得來嗎,你本名叫什麽?”

鳳月收了鞭,地上跪着的男孩擡眼看他,臉頰上濺上的全是自己的血滴,聲音有些沙啞,但還算清晰,這一眼讓鳳月也有些吃驚了:“寧珏。”

他将沾滿血肉的鞭子丢到一邊,用帕子擦了擦手,笑道:“玉珏的珏?那正好,以後你就換作碎玉好了。”

收了個可以打下手的,卻差不多得半殘一個月,鳳月丢了丢手裏的銀子,和右手的藥,心裏也很是無奈。

出了藥房,他發現路上的人都在往一個方向趕,問及緣由,說是今日恰巧是丹青苑一年一度的“丹青會”,四王爺據說今年會現身苑內,那個四王爺丹青練至臻境,可謂是一字千金、一畫難求,不過他最為人稱道的不是丹青,而是傳聞堪比天人的容貌。

鳳月認為這裏水分肯定很多,畢竟那是被當今玄武帝封號“月”的兒子,日月共輝,也可以窺知這位王爺到底有多得寵了。

但是鳳月最為關注的卻是另外一點:這位王爺兒時因為意外而不良于行。

他的腦海中浮現一個人。

為了證實這一點,鳳月攥緊了手裏的藥,跟着人流一起去了,然而去到那邊才發現丹青苑前已是被圍得水洩不通,竟是連苑門都見不到。

屋漏偏逢連夜雨,天公此時又不作美的轟隆響起來,毫無預兆的淋了人一身涼水。

鳳月把藥捂在懷裏,趕忙往回趕,一路上人都與他逆向,他看雨越來越大,遂挑了個人煙稀薄的小巷子沖到一家屋檐底下躲雨。

他躲得還算及時,但身上差不多已經濕了一半,鳳月最喜紅衣,便是穿別的顏色也喜歡挑有紅色暗繡的,這一回弄的自己像是“沒了毛的鳳凰不如雞”。

鳳月看了看一點沒有停的預兆,再看看這不斷滴着水的屋檐,只盼望着這家人不要回來、或者開門才好。

誰料到他才剛想到這裏,背後的門就咯吱響了兩聲,然後慢慢打開了。

門裏頭出來一個素衣倭墜髻的女子,看到他時眼中閃過一絲驚訝,他們面面相觑了兩息,那女子道:“你躲雨便躲雨,站在人家門前正中間作甚,快些讓開,我家主子急着出門呢。”

他應了一聲,退到那邊一些,讓開了路。

卻見那女子又退回到門內,推了一個人出來,那人在屋檐下撐開了手中的竹綢傘,落下的雨滴噼裏啪啦落在他的傘面上,如同天公在撥動手中絕妙的琴弦。

鳳月覺得世間萬物與這個人的周身難以描繪的氣質和容貌相比,便如同一輪黯淡燭火與皎皎明月的區別。

咯吱——女子回身将門關上了,然後複又到那人背後去。

那人将手裏撐着的十二骨青竹傘給她,交接之時,仿佛透過微傾的傘面朝鳳月那兒睇了一眼,便是這如同掃在宣紙上濃墨淡彩的一眼,使鳳月呆愣當場,再擡眼去看,卻只能看到一個背影,那人長長的黑發披散在肩頭,映襯着雪白錦衣,使這雨中小巷皆化為黑白兩色。

青石板上沒有足跡,只隐隐有兩條木輪椅駛過的濕痕。

他的耳邊只剩下屋檐滴下來的水珠落地的聲響,滴答,滴答,應和着他的心跳。

作者有話要說:

溫臨毓:嗳這人一身紅好生刺眼……(想想有些不對)等等這人是不是有點眼熟……?

趕出來啦!這幾天母上天天晚上和我擠一張床,白天又被她趕出去做暑期工,銷魂死了,對天發誓真的是擠出每一滴時間來碼字啦(哭唧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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