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等到回到旅店的時候,大門已經緊閉,等了半天才等來已經有些睡迷糊的夥計開門。

拒絕了夥計遞過來的燈燭,男人輕手輕腳上樓進屋。然而才在自己門前停住,就能感覺屋裏另一個人仍在。

韋德轉過頭,漆黑一片的屋中,彼得托着頭安靜的看着他。

“啊,你還沒睡?”

男人撓着頭走到桌邊,對方擡頭看他,給他遞過一杯水。

“你也才回來?”

他拿杯子的手一頓:“你不會是在等我吧?”

彼得搖了搖頭,這讓男人心下略微松了口氣。他把杯子放下:“所以……怎麽了?”

“我睡不着。”只要一閉上眼睛就是傍晚時在教堂裏看見的事物,“我腦子裏現在亂糟糟的,根本睡不着。”

韋德的打量着他的神情:“……你介意讓我知道理由嗎?”

“韋德。”

“嗯,我在。”

“這世上真的是有魔法存在的嗎?”

他沒想到年輕人開口說的會是這句。但考慮到他的身份和另一位老人家心急,确實是會讓這個鄉村少年過早去接觸這些。

韋德如實回答,他沒有想要隐瞞:“是的。在這個世上魔法是存在的。”

“包括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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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是一位帕克,當然也包括你。”

彼得默然了,他低頭看着自己的雙手,看着手掌心裏的紋路和因為常年鄉村生活在掌間留下的繭。

“我真的,很難想象。一夜之間我成為了這個國家的‘希望’,然後我的生活天翻地覆,我的親人因我亡故。”少年低聲開口,帶着些許嘆息,“現在我又被人告知,我的血液之中流淌着一些來自遠古之時的‘饋禮’,我不只是‘我’,我可能會變成一個為人所畏懼的怪物。”

“據我所知‘蜘蛛帕克’是你的榮譽,不是怪物。”

他重複、強調。

“你不是怪物。”

韋德握住他的手掌,看着對方擡頭望過來。

“你不是。”

彼得說:“卡特叔叔在我面前幾乎變成了一頭蜥蜴。我很害怕,韋德,我真的……這事情已不僅僅是荒謬了。我覺得自己好像在做一場夢,一場噩夢。夢醒了,我還是那個鄉村男孩,和我的叔叔、嬸嬸一起生活。他們照顧我養育我,一切都沒有變化。”

他略微停頓,最後失落的垂下了頭。

“可是這一切都不是夢。”

本叔曾說過他早慧,自幼雖然頑皮,但機智聰警又善觀察,所以他才會對周圍一切日漸心存疑慮,惑情難消。

也正因這份早慧,時至今日,彼得不論如何也難以說服自己這一切虛假。他知道這些都是真的,所有的這些都已切實發生再也無法改變,時光無法倒溯,死者難能複生,他除了一步一步踏入未知,別無他法。

難能糊塗。

韋德沒有出言安慰或者勸說,他只是把腰間的匣帶取下,将武器放在桌上走過去抱起他:“別想那麽多了,睡吧,明日我們還需啓程繼續北上。”

少年的頭靠在他肩上,他閉上眼睛,手抱住了他的肩膀。

男人感受着懷中份量,這個大男孩日漸長高,可是這一段時間旅途颠簸卻并不見得增加了體重。他把彼得放在床上,他撫了撫男孩額上碎發:“睡吧,我在這陪着你。”

彼得合上眼睛,他側過身來握着對方的手。

“謝謝你,韋德。”

不僅僅只是因為這些。

“真的,謝謝。”

留了一道小縫的窗有風吹進,韋德替床上的人緊了緊被子,任他握着自己的手。他靠在床旁的木櫃上,就這樣一動不動的坐在那兒,等待少年呼吸逐漸舒緩,卻仍未把自己的手抽回。守夜人的腳步在屋外泥濘地面上響起,後半夜風大了起來,把窗吹得緊閉,婆娑樹影搖晃,猶如地府惡鬼舞爪。雨水落下,拍打在樓房牆面上。

距離黎明應當還有很長一段時間。男人望着少年眉頭微蹙心事重重的睡顏,情不自禁伸手想要撫平他的眉心。

“我并不只是想要您的感謝啊。”

他低聲。

“但,僅僅只是您的感謝對我來說也彌足珍貴。”

重新上路,出海光城之後便是平原上最難走的那一部分。綠石平原東南部怪石嶙峋,因秋季多雨多風,許多草地濕滑,馬車容易滑脫。車隊的行進速度比之前稍微慢了下來。昨天下午晴朗過後,從早上起又開始下着大雨。自海光城出發一路向北,行數天都未看到城市,只偶爾有幾個小村莊而已。潮濕寒冷的空氣夾帶着平原枯草氣息,冷雨淋漓,數日不停,夜晚紮營時,總覺得周圍一片都潮濕的很,似乎随時都能擰出水來。

因為大雨,夜晚營火無法點燃,所有人只能靠着濕氣入侵的那些衣物被褥聊以抗寒。整個營地唯一一點光亮只有康納斯與彼得所處的那只帳篷。

韋德嚼着嘴裏的草根坐在簡單粗陋的避雨棚下,他心不在焉擦着自己的長刀,偶爾附和兩聲旁邊工人們低俗的玩笑。

康納斯抓緊一切時間與機會為殿下灌輸知識,殿下又是如此聰慧之人,不論他教習多少,少年總能悉數消化。韋德能感覺到那些發生在少年身上的細微變化,他的言行舉止,平日談吐越來越和一個貴族靠攏。

這是好事,他心想,這樣他才能夠在那個人吃人的王都之中生存下去,甚至加入到那群貴族的游戲之中。

等等,他又打斷自己,或許他将會成為那個主宰游戲走勢的人物。

這離薩默斯主城不遠,如果他算的沒錯,明天應該就能到了。韋德借着微弱的光線打量着自己的兩把長刀。

“你們幹淨得簡直不像話了。”他說。

雨水與腐草的氣息蔓入他的鼻腔,混雜着那些下人身上的酒水、煙草味。韋德擦刀的手忽然略微一頓。

氣味之中多了些陌生的東西。

血腥味。

來不及做過多思考,韋德下意識将刀握緊朝着帳篷的地方走去,然而未等他行至,一支箭镞破空而來。男人飛身上前,斬斷了尾羽,前段卻還是穿破了帳篷,打翻了油燈。

“有人偷襲——!”

看到那群家夥都從馬車底下掏出武器、盾牌朝帳篷處圍過來,韋德一把将彼得探出的腦袋按回去:“乖乖呆在這,我去把那個混球揪出來。”

“可——!”

“聽話!”

他阻止了少年拔劍跟着自己出來,迅速對那幫侍從做了護衛安排之後,韋德馬上朝着劍飛來的方向跑去。

第二第三支箭出現,男人已在心底判斷出了對方的位置。不可能是他相熟的雇傭兵,如果是不是死了就已經被劍齒虎處理了。也不可能是沒有幾分腦子的貴族刺客,他們成群結隊出現,絕不可能單槍匹馬跑到這來。

那麽是誰?

遠遠已能看見那人拉弓的動作,他注意到了韋德靠近,但卻依然淡然将弓拉滿後,松手放出。

這一箭貫穿盾牌,直取一名守衛性命。

此時韋德已經接近了,他避開對方面朝自己嘴角邪笑放出的箭,側身将匕首往他手腕處紮去。

弓箭被他舍棄,高大兇狠的敵人拔出了他的闊刀。

“啧啧啧,我最讨厭就是狩獵的時候被別人打斷了。做個交易怎麽樣?”

“狩獵?”

“把這頭小鹿打下來,我分你一半?”

“不好意思,那頭小鹿是我的。”韋德揮劍逼退他半步,對方腳步詭異,退了之後又從另一方向饒了過來。

“不要那麽貪心,除了那頭小鹿,那幾條人命讓給你就讓給你。”

“你到底是誰?誰派你來?”

對方卻笑:“我誰都不是。沒人能指示的了我。”

他的每一刀落下仿佛千斤壓頂,這力道幾乎可以和羅根、維克多那對莽夫兄弟媲美,還有他身上那揮之不去的濃重血腥味,韋德打量着他的穿着面容與攻擊方式,腦海之中在快速搜索能與他契合上的瘋狂對象。

“你是‘瘋獵’卡文?”

那人眼中閃過光芒。

“哈哈哈哈哈,看來你至少不用糊裏糊塗死在這了。”

他一拳頭砸在了韋德的臉上,男人一時發懵,但身體本能馬上将武器擋在敵人方向,正防住了當頭一刀。

“真有意思。我發現你比那頭小鹿要有意思多。”

韋德覺得嘴中鐵鏽味漫開,剛剛那一拳頭正好砸在了他太陽穴上,腳步也略微有些踉跄。

“我可不大喜歡聽一個五大三粗的大老爺們說我是個‘有意思’的家夥。”韋德啐了口帶血的唾液出來,刀在他雙手挽了個圈,“上一個說過這話的,已經被我打的只想縮在媽咪肚子裏舔手指頭了。”

“是嗎?”

“試試不就知道了?”

話音未落,兩人手中武器再一次撞在了一起。

濕冷黑暗的平原之上,鋼鐵碰撞産生的火花轉瞬即逝。細密雨水又開始落下,腳下濕滑為這場戰鬥增添更多不确定因素。

從體格上來說,韋德要弱一些,但他總有一些出人意料的方式。比如現在,兩者僵持的境況下,卡文腰上還捅着的幾把匕首就是最好證明。

這個姿勢他也沒有辦法伸腳把人踹開,但僵持下去拼力氣他可不是這家夥的對手。韋德心中盤算,列出所有解決之法,卻發現這些似乎都難以執行。

那家夥臉上獰笑越來越得意:“嘿,小家夥,你覺得你的腦袋适合挂起來嗎?”

“我覺得我的腦袋待在我脖子上最合适了。”

當韋德決定要把刀劃開脫身出來時,眼前對手卻倏然怔住了。

一支長箭貫穿他的脖子,血噴濺在韋德臉上。巨大的身軀轟然倒地,韋德握着手裏的長刀,轉過頭看去。

他的少年緩緩放下了手裏的弓,黑暗之中只有那雙眼亮得驚人。

“你沒事吧,韋德。”

他看着男人朝自己走來。韋德發現他渾身都在發抖,除了手臂。他把刀收了回去,伸手攬住了彼得的肩膀:“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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