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有那麽一瞬間,彼得想到了老家田埂旁溪流裏随水飄晃的蘆葦杆——對,蘆葦杆,因為韋德現在身上的這股潮濕水流的氣味就像是蘆葦杆和水藻。沒有親吻,嗯,沒有親吻,也無關乎親吻、無關乎那部分告白。
然後大腦才開始運轉,開始處理這種過分親密的行為,開始面部充血,開始結巴、開始不是所措應該如何回答。他看着男人的眼睛,男人這雙明銳的眼睛——他知道沒什麽謊言能在這滑頭的雇傭兵面前遁形,任何借口都顯得蹩腳,任何推辭都顯得虛僞。
“我……”
他喉口動了動,卻依然沒有作答。
他确确實實又不知道應該如何去回答。怔愣——這最真實的第一反應,彼得幾次呼吸,卻都沒有說下去。
緊接着是屋外敲門聲響起,打斷了這微妙的氛圍。
“殿下,是阿爾伯特醫師。”
彼得握了握手心,潮濕的。他心下還是慶幸對方來的及時,少年眼神閃爍,避開了韋德的目光,朝屋外道:“進來吧。”又回頭,和男人說:“坐到床上去吧——”
韋德伸手攔住他:“所以你不想回答了是嗎?”
“我會回答的。”彼得掃過他身上,“不管怎麽樣,先把處理你的傷口。”
“傷?你知道我不在乎這個。”
韋德自己甚至都沒有注意到自己身上有傷口,他更在乎的是對方的回答。
“我會回答你的。”
在門打開之前彼得這樣回答他。
“不是搪塞。我會認認真真、沒有任何後悔回答你的。”
門打開,侍從引着身後年邁枯瘦的老醫師進來,兩人朝他行禮,那個侍從讓進醫師以後就垂手站在門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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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安,我的殿下。”
彼得朝這位老人家點了點頭,請他看看床邊坐着的人。老醫師靠近,韋德身上的傷疤很多,甚至有不少是最近新結的。
這老人家看起來有七八十歲了,他穿着深灰色的醫者長袍,頸上帶着一串垂下的黑鐵項鏈。在他肩上背着一只老舊箱箧。阿爾伯特醫師用他那雙可見血脈骨節的手按了按韋德上身:“大人,請您将浴巾取掉好嗎?”
男人在醫師的要求下解開了一些紮在腰間的布。
“別那麽一點點的,這兒沒有小姑娘大人。請您脫了吧。”
韋德難得有些磨叽,他擡頭朝彼得挑眉:“哦,我比較在意殿下的看法。殿下您介意看見一個男人在您面前赤身裸體嗎?”
殿下尴尬的別過了頭:“我不介意。阿爾伯特醫師說了,這可沒有小姑娘。”
“好吧。”
這回男人利落的取了腰上毛巾,直白甚至略帶炫耀的伸直了他那兩條修長有力的腿,直到彼得看着他的目光受不了從旁邊拿了件襯衫丢過來。
“別感冒了,韋德,好歹披一下。”
“是,謝謝您殿下。”其實韋德有更多想用來調弄少年的句子,不過看在有他人在場,男人就算再如何不知輕重卻還是會為彼得的殿下形象着想,因此最終他也只是咂了咂嘴,把別的話留到肚子裏等下次有機會再說。
彼得站在一旁看那位醫師帶着眼鏡替韋德查看,不知為何忽然想起也是對方受傷的那個夜晚,他就坐在自家的倉庫間,也是這樣半身赤裸随意由着自己探看。他身上傷疤很多,這他很早就已經知道,男人肩膀上的傷口如今已經好全,新生嫩肉相較周圍要暗。
出神間,對上對方忽然擡起的眼。彼得把目光轉到別處,假裝自己在看阿爾伯特的老藥箱。
嘴唇上還有剛剛對方故意輕咬留下的痕跡,濕漉漉的唇舌之交對少年來說陌生卻帶着莫名刺激——這點他不能否認,他不知道這究竟是種什麽心情,他還太年輕,年輕到不知輕重不懂情愛,這一切和他太遙遠了。他喜歡過鄰家那個可愛的姑娘格溫,他欣賞那個女孩的聰慧美麗,他愛聽她和自己講述她從書本上讀到的天文星座、歷史變遷。
但你從來不會為她安危擔驚受怕,從來不會因她離開又出現而歡欣鼓舞。
腦海之中有一個聲音打斷了他。
彼得自我解答:那是因為他們的生活平靜不起波瀾。如若她遇上麻煩他也一定會焦慮不已。
但你也不可能像信任韋德一樣去信任她。你甚至會把自己的性命都交到他手上。甚至于說:你不可能像信任韋德一樣信任任何一個外人。你沒發現嗎?在這幾個月來,這個陪伴着你的人,這個幫你努力找出真相的人,這個教會你如何拿起武器對抗一切的人,這個在一開始你軟弱的時候願意為你承擔一切的人,這個在你明白一切又願意做你堅強後盾的人。
你沒發現嗎?
為什麽你會在知道他背叛時,即便清楚這一切可能是污蔑,卻依然感到懊惱感到心痛?即便你知曉這些都是謊言,卻根本無法控制自己情緒,控制不住那些猜忌想法,控制不住你深深失望?因為你怕。
——你怕什麽?
你怕他走,他離開,他把自己的保護自己的承諾自己的貼心呵護給予給另一個你根本不知道從哪兒冒出來的家夥身上。
彼得強迫自己停下這些胡思亂想。就算如此,這一切都和對方想自己表達的情感也完全不一樣。他想要的是愛——可我想要的只是忠誠!
是的,我想要的僅僅只是他的忠誠。
他看着男人,在他腰上有處傷口一直在往外滲血。傷口并不深,也就小拇指長,但不知為何血就是止不住。
老醫師湊近了眼睛,他的白胡子甚至快貼到韋德身上。
“哎呀,這位大人,你身上雖然只有這一處傷口,但我恐怕傷到您的刀口是淬了毒的。”
“什麽毒?”彼得把自己從那堆亂七八糟的思想中拉出來,然而想到剛剛發生的事情,彼得還是壓了壓語氣,平靜問道,“這會影響他之後為我效力嗎?需要哪些藥物才可醫治?”
“我只能暫且止血,毒物這一塊,老朽一把年紀恐怕真的難以應對。”阿爾伯特醫師從他的箱箧中取出藥瓶将一些草藥抹在他傷口上,“我與您推薦一個人吧。他是我老友的弟子,在毒物這方面頗有建樹,殿下不如讓他來為這位大人看看的好。”
“請告訴我他的名字,我現在就請他過來。”
老醫師将藥瓶蓋上:“哈利,殿下,他的名字是哈利。雖然他只是一名藥劑師,但他的行醫技術在我看來也比我們之中的一些年輕人要出色不少。”
他沒有說姓,但彼得已知曉他所說是誰。
“請那位藥劑師過來。請告訴他,是他的老友彼得要請他過來。”
侍從得令小步朝外跑去。
阿爾伯特點了點頭,此時韋德的嘴唇顏色已略微有些泛紫了,他按着老人家剛剛給他包紮上的傷口朝彼得語氣輕松道:“我想這毒應該不會有多厲害吧,不然怎麽會割到身上一點感覺都沒有呢?”
“話可不是這麽說的,大人。越是厲害的毒藥越是沒有感覺。”
“哦?”
彼得眼神略微沉下:“是你入水的時候刺客刺到你身上的嗎?”
“唔,說真的,我其實也不清楚啊。總不可能是我自己割的對不對?我的刀上沒有淬毒啊。”
“我讓德雷克去查這個事情。”說着少年往外走,“你在這好好治病就是了。”
韋德指了指旁邊這個老醫師:“所以殿下您就是把我和這位老醫生丢這了?”
“不。”彼得在門口回頭看了他一眼,“事實上,不是你們兩個。”
“房間裏還有第三個人?”
彼得看着他:“一會兒哈利就來了。我是把你們三個丢在這。”
“嘿!”
“一會兒見,我要好好查查這個事情。”
他沒給對方說再見的機會,直接将門關上。彼得站在門外,不知為何竟有種松了口氣的感覺。他沿着走廊朝宴廳方向快步走着,窗外冷風吹在他的臉上,他才發現自己剛剛臉竟然熱得發燙。
一定是因為屋中太暖和了,才會發生這種事情。
少年的腳步又停頓下來了。他想到剛剛阿爾伯特提到刀上淬毒時自己的心情,那瞬間下沉,胃中略微有一絲絲難受的感覺,在得知他雖無能為力但哈利能有辦法時,油然而生的慶幸。
有一件事可能他真的不得不承認。
——你不僅僅想要他的忠心。
你其實原本就想要更多的東西。
密林盆地秋末夜晚細雨綿綿,風将冷雨吹在走廊上少年身上,吹在他餘溫未散的面頰上,吹在了他抑制不住好似偷笑翹起的嘴角上。直到有騎士盔甲的聲音傳來,彼得擡頭朝走廊對面看去,德雷克帶人正朝着這兒走來。
“殿下。”
他朝彼得行禮,把用托盤裝着的匕首與一個空瓶遞到他面前:“我們在河中打撈上來的屍體身上找到了這些東西。他們身上帶着的東西似乎是會溶解于水,蓋子會漏水,裏面的東西已經全都滲入水中了。”
少年斂去面上笑意,眼神掃過這些物件,與騎士道:“送我房間去,全都交給等會兒過來的藥劑師查看。”
“是,殿下。”德雷克跟着他走出幾步,又回過神問了一句,“不知殿下您請來的是哪一位藥劑師。”
“哈利。”
彼得并不知道,對方在聽見這個名字之後,眉頭立刻緊蹙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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