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他看見那匹黑馬朝着這奔來——然而,馬上……

馬上卻空無一人。

海浪掀起,仿佛一瞬間冷卻熱焰,将他溺死在水裏。喉口有一只無形的手用力将他攫住,心口的重石下沉,又下沉。

馬上空無一人,且有鮮血凝結在鞍上。

彼得·帕克反複呼吸了幾次,草木焚燒氣味冗雜進了鹹濕的海風裏,那些被吸入的氣體幹澀粘膩在他喉口與肺部,氣體與血肉擠壓,疼痛叫嚣着占據着他完全空白的大腦。火舌進一步吞噬着島嶼上的一切,所有的一切——那些草木、城堡、石崖,那些猙獰的石像鬼、恢宏的鐵索橋與蜿蜒的停船灣。

奧斯本親手将自己的舊封地變為人間地獄,火焰躍動,數日之內無法熄滅,所有一切将被徹底摧毀。從今日起,綠魔島再也不會存于世間。

——但這對彼得來說又有什麽用?他不在乎綠魔島,他不在乎奧斯本究竟想幹什麽,他不在乎那座枯骨祭廳內鬼魂窺見是誰人興亡。他不在乎,他不在乎!

搖晃的船只讓彼得感覺到大腦眩暈,過長的皮衣包裹着他冰冷的身體。海水與雨打在他身上,耳邊那些船員喊叫、岸上的樓宇坍圮,這些聲音不知為何一瞬間消失了。

德雷克站穩起身時,只看見殿下從邊上跌跌撞撞往船艙的方向去,他投去目光,對方過了半晌才察覺過來,他扶着欄杆,走近時對他低聲命令道:“開船吧。另外,讓船上醫護官到艙內找我。”

他嗓音嘶啞,咽喉被堵住,他面如死灰,不知究竟看見了什麽。德雷克只知道就在剛才,他竭力要求所有人等候在此,直到找到韋德·威爾森。但是現在,他離開船沿,走向船艙,要求開船。

他如此的疲憊。

德雷克朝着船長做了個手勢,整艘船在這巨大的風浪之間駛離船灣。彼得回頭,岸上火光沖天,那匹黑馬終于不敵如鬼魅般野火,在火光重重包圍下哀嚎嘶鳴着倒下了。它跑向海岸時是如此奮力,卻終究沒能逃離這片煉獄人間。

那馬将葬身火海。那曾是騎士的戰馬,如今卻要在這座如死一般的小島上葬身火海。

下來的時候,彼得險些在臺階上跌倒。有人想試着攙扶他,但他将那個人的手推開了。門,眼前有五六扇門,他走向最裏面的那一間。船身仍在晃動,彼得的手撐在牆上,他如何打開的艙室,如何在裏面座椅上坐下,如何在醫官到來之後由對方為自己查看傷口——他不知道。

他腦海中仍是那匹戰馬嘶鳴掙紮在火中的場景。那些青綠色的火光像鬼一樣啃噬着馬的血肉,蒸幹它的血,将它的骨頭燒成焦炭。它不應該在那裏,戰馬與戰士一樣,有被葬入墓穴的資格。它不應該在那裏,它……

他不應該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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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我需要縫合您的傷口,我需要您現在服用這些麻藥。”

他避開了遞過來的杯口。

“不……不用。”彼得能聽見自己嘴唇嗫嚅發出的低聲回答,“請縫合吧。謝謝。”

“這……”

那些火會從哪一部分開始分割這匹好馬兒。

針刺入了他的皮膚。

是馬蹄嗎?哦,它曾靠着這馬蹄跑過帝國大陸無數地方,它曾憑此征殺四方。它踩着腳下鐵釘把敵人狠狠踩在腳底下!

線穿過那層皮膚,細線與皮肉的摩擦是如此決絕冷硬。

還是它漂亮的鬓毛,那被雨水打濕浸潤海水的鬓毛堅硬黝黑,每每都叫騎着他的人大聲叫好。

緊接着又是連續幾針,強行将他分裂開的皮膚并在了一起。他傷口裏有什麽東西往外擠出,藥水擦在上面産生的刺痛感與針的觸感一點點融合。

又或者是它的眼珠,它的口鼻,它的喉嚨。它的淚與唾液會先被火焰奪走,眼珠融化,口鼻蒸發。那匹馬兒有着一副好面相呢,但這一切都将不敵青綠色的火焰。

彼得無法再想下去了。那匹馬……被火吞噬的馬。他從胸口到腹腔像是被剛剛的煙火塞滿了,難以言喻的惡心感。他想嘔吐,可是他知道他的胃是空的,裏面什麽都沒有。

不,也許曾經是有過什麽的。但那已經被火燒成了灰燼。

他并不知道縫合是什麽時候結束的。有的人進來,又離開,背後的疼痛終于重新傳達到了大腦,可等到這時,彼得早已有些麻木了。也許這确實很痛吧?是啊,如果有一個人能夠無時不刻都在為他人對自己施以的傷害怒目圓視,不可饒恕,那麽背後的傷一定很痛吧。

屋子裏漸漸空了,屋中最後只留下了兩個人,年輕的騎士德雷克和那位年邁而哀嘆的老公爵康納斯。兩個人都沉默的站在了旁邊,他們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們并不清楚,殿下的反應應該如何勸慰才好。這沉默一直延續到有人來敲門。幾名士兵壓着兩個人進來,一個女人,一個男人。

那是彼得無比熟悉的兩張臉。女人仰頭直視,面色漲紅,一條靛青色的長裙已經破爛不堪遭海水打濕。而她身側的男人則面如枯槁宛若瀕死,身披厚厚的大衣卻仍瑟瑟發抖。

彼得站起了身。他上身裸露,只纏着白色的綁帶,他把腰側那個人給自己的匕首拔出來,忽然發難朝着男人猛然刺去!

“殿下——!”

他的匕首被瑪麗·珍撞開,女人擋在了她戀人的面前。然而哈利·奧斯本卻從頭到尾都沒有一點反應,他垂頭,目中無神,仿佛周圍一切都已與他毫無關系。

“你若不願看,那就合上你的眼睛,你若不願聽就閉上你的耳朵。瑪麗·珍,收回你的眼淚。”

“我祈求您!我祈求您!”

“你祈求我!哈!如果祈求有用,那麽我的祈求為何無人來聽!”彼得蹲下身将匕首撿起,鋒利的刀刃劃開了他的手指,他的手掐上女人纖弱的脖子,鮮紅在她白皙的肌膚上抹開。

“殿下,您不能殺沃森小姐。沃森公爵還在花塔等我們回去。”卡特的話連說兩邊,才終于讓彼得緩緩松開了手。他面色鐵青緊盯着這個女人:“從這個家夥面前讓開,沃森,不然我不會在乎你父親究竟是看見你還是你的屍體。”

“既然我決定将他從綠魔島上帶走,我就不會再在乎我自己這條性命。他恨我,你知道嗎,他恨我!可你看我在乎了嗎?”瑪麗·珍也近乎瘋狂地朝着彼得吼叫道,“我要讓他活着!彼得·帕克,只要他能活着,我什麽都幹得出來!”

“你真偉大,真偉大啊,沃森小姐。”彼得的匕首逼近着他們兩個,看看這對小愛情鳥吧,惹人憐愛——又招人厭恨!“你什麽都幹得出來,是嗎?不,你錯了,你錯了……什麽都幹得出來,”他嗤笑了一聲,低聲喃喃道,“我才是真正的什麽都幹得出來。”

他将匕首對準了奧斯本的咽喉,他要看着血從這個小惡魔的身體中流光,他要他血債血償,他要他死,他……

而這鋼鐵卻被另一個人的血肉阻隔了。瑪麗掙脫開來,用手緊緊握住了刀刃,那女人的血,那女人的淚,那女人的瘋狂。

“如果一定要有一個人死,殿下,”她笑了,“請允許我代替罪臣死吧。沃森家百年來所擁有的權利,他們的姑娘……他們的姑娘,可以用自己的命為任何人贖罪。”

這才是沃森的女兒為何總有好夫家的原因。

“原諒我,原諒我們,原諒我們……殿下……我愛他,殿下……我愛他……”

她始終未落下一滴淚。也許她的眼淚早在艱難抉擇之前就已經流光了。

“你愛他?”彼得艱難的扯動着嘴角,“多幸運啊,你還能在這兒,告訴我,你愛他。”

而他呢?

“你還有機會親口把這些告訴他。”

而他呢?

“你還可以跪在我面前祈求我原諒,讓我不要割開他愚蠢的喉嚨。”

而……他呢?

他能就這樣去跪在火焰面前,妄圖讓其停止下來嗎?

他能就這樣在烈火焚燒之時代替他接受那些殘酷的折磨與摧殘嗎?

“為什麽呢?為什麽?”

而卡特的聲音,他那蒼老的聲音也在此時提醒着彼得:“殿下,您無法以私刑處死他。奧斯本罪行須由光之神審判。神盾騎士團将為他定下罪名。而瑪麗·珍·沃森,至目前為止始終都還是貴族長女,您的行為……不合法。”

“我不想再管這該死的姓氏!”

刀逼近女人喉口一寸。

“您是帕克。”

“我只是彼得,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彼得。”

“但您是帕克。”

卡特依然只是這一句回答。

搖晃的船只,躍動的燭光,狹小的船艙中,所有人緊張的呼吸交織在一起。許久,彼得把刀從瑪麗的手裏抽了出來,那姑娘終于用盡力氣,朝下倒去,在最後一刻讓士兵重新架起。

王儲手中的匕首墜落在地,他跪下了,膝蓋重重撞在了木板上。

“你如何能做到這樣冷硬心腸,康納斯叔叔。”士兵把那兩個人帶下去了,屋內重新又只剩下了王儲、老臣與騎士,“你……如何……”

“殿下,他應該從一開始就離開的。”

“這是他的錯嗎?”彼得怒吼道,“他想保護我!他想陪着我!他愛我!!!這是他的錯嗎!”

卡特低垂着眼。

彼得覺得自己背好痛,他在地板上彎下了身,掌心的傷口也火辣辣生疼。

“他愛我……他愛我……”木板上,有什麽液體滴落了下來,“我曾發誓沒有人能再将他從我身邊帶走了……我曾這樣發誓……”

德雷克望着殿下跪在地面佝偻着背,他的嘶吼漸漸轉為低嚎,又有低嚎,變成了痛苦嘶鳴。最終,他只聽見彼得一句低微的悲嘆:“我寧可從一開始就答應他。”

答應他逃避。

答應跟着他離開。

答應從此追随,永不沾惹這些是是非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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