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蟻噬般磨人的疼痛正一點點讓他蘇醒過來。先是腹部,然後是胸腔,沿着他的頸椎骨一路向上,直達腦髓。

驟然蘇醒——

渾身上下密密麻麻的疼痛感不斷的叫嚣,韋德嘗試着回憶他昏迷前究竟經歷了什麽才會有這樣令人折磨的感受。他記得那柄斧頭,狠狠砍在他背上的斧頭。他不清楚那究竟砍得有多深,至少在那一瞬間他聽見了骨頭卡住斧刃的聲音。劍劃開了他的小腹,血沿着他的大腿一路向下流淌。

還有火,越燒越高的火,他被人當作屍體丢進了水塘,湖水蔓延過來覆蓋了他的口鼻,侵入他的身體,血絲在水流之中淌開,他透過水紋看見那躍動的火光,心中悲哀的彌漫上一個念頭——可惜,可惜了。他還想回去好好聽聽彼得究竟要和他說的那些話呢。

——對,彼得!

“嗯……”

韋德撐着身體想要爬起,他的視野正在一點點的恢複,所有一切終于褪去模糊,開始逐漸清晰起來。

身下的硬冷的石板,周圍晦暗的房屋,停屍間一樣的格局,甚至有幾具蒙上白布的屍體。韋德掃過那些泛青的屍身,略感厭惡的皺起了眉。緊接着他注意到了那些沒有蒙布的人。每一個人身上都塗滿了密密麻麻的符文,這些字符像是扭曲的蚯蚓緊貼在青白色的皮膚上。男人低頭看了眼自己,他渾身上下也是如此,甚至連最隐秘的地方都沒被放過。

“什麽……”

張嘴說話,喉口湧上一陣令人惡心的腥臭味。韋德嘗試着從石床上下來,然而當他雙腳剛剛觸碰地面的時候,那股腥臭猛地湧出。

成百上千密密麻麻黑色蠕動的蟲子從他嘴中湧了出來,這些蟲子發出嘶聲力竭的尖叫聲,好像小孩驚恐的哭號。韋德弓着腰趴伏在石床上,他的腳頹力跪坐着,蟲子在掉落地面後仿佛被火焰燒灼熬制,一點點幹枯縮小,最終化做地面一片粉末。

然後門被人打開。

白色刺眼的燈光照射進來。韋德虛弱的靠在了石床邊上,他看見有人從門外走進來了,白色的燈光勾出一個漆黑高大的影子。

“四號醒了——!”他聽着一個刺耳難聽的女人大聲喊道,韋德擦了擦嘴努力的支撐着自己站起身來,然而,迎接他的并不是熟悉着的面容,也不是什麽良善人士的微笑。一只又悶又厚的袋子套在了他腦袋上。粗暴的推搡令他感到不快,更重要的是這個人每一次動手,都正好按在了他渾身上下傷口疼痛之處。

幾個問題接踵而至:他在哪?他還活着嗎?若他還活着,救他的人究竟是誰,他們究竟想要做什麽。

突然襲來的冷意讓韋德打了個哆嗦,他可以确定自己已經離開了剛剛那間“停屍間”,腳下冰冷光滑極有可能是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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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你好。你介意……讓我吃點東西?我剛剛吐出不少惡心玩意兒呢。你好?你在聽嗎?”

然而那個拉扯着他的家夥卻根本不理睬他的這些疑問。韋德在漆黑視野內有些焦躁。他得弄清楚這倒底是個什麽地方——就算是地獄,他也得想辦法爬出去。畢竟他還有事沒有完成。假如這兒真的是處地獄也別想把他困住,他還得好好聽聽他小殿下那句想告訴他的話。

有人用力推了他一把,冰冷的湖水将他包裹,水滲入套住他頭的麻袋。原本還僅剩的一點光也消失了。

他在下沉。

韋德嘗試掙紮,他扯掉了頭上的袋子努力朝上游去,水裏一片黑暗,冰層過于厚重,遮住了光線,只有在極靠近水面才能依稀看見這幽藍色的光。冰水刺痛着他的神經,一點點将他骨肉凍僵。男人每一次的游動都竭盡全力,終于,他的手觸碰到了冰頂——冰頂,難以砸裂的冰頂。

“咚——”

“咚咚咚!”

他才剛剛蘇醒,他才剛剛從那該死的房間裏離開,他甚至還莫名其妙吐出了一大堆惡心的蟲子。肺內的空氣逐漸稀少,窒息感牢牢将他攫住,韋德第一次感受到這種惡毒的折磨人的死亡。他反複敲擊着冰層,希望能夠看見裂縫,看見光能從中漏下來。

但沒有。

男人擊打的頻率越來越慢,體力與空氣都不斷從他體內流逝,并逐漸見底。終于,他再以難以動彈他的手指,絕望的往下墜去。

[你不應該絕望……]

在他的腦子裏,有一個年輕的聲音這樣喊道。

[你是北境之子!冰與雪是你用以為生的事物。即便絕望你也不應該是在這裏!]

但他卻只悲哀的想:我……我會死……我會死在這兒……

[這是你想選擇的嗎?]

[你想無聲無息的死在這兒嗎?帶着渾身惡臭死在這不知名的冰湖裏?你想要這個——是嗎!]

不,我……

[你還記得你答應你那個小不點什麽了嗎!]

幾個畫面驟然閃現在他腦海裏。

那高聳的鐘樓。驟然飛起的鴿子。

跳舞的人群,嘈雜的樂音。

突然起哄的人,大聲呼叫的婦女。

還有那張青澀的面容。

彼得……

[你答應他的,你忘了嗎?]

不,我沒有……

[那麽你還想——你還想死嗎?你想死在這兒嗎!]

在這湖水之外——或者說,在這個巨大水箱之外,沉重的鐵框被用鎖鏈一點點拉開,暗紅色的光芒從縫隙中透了出來。巨大的玻璃缸裏,男人皮膚上的符文正是這些暗紅色光芒的來源。他緩緩的下沉,最終平躺在了平滑的玻璃缸底。光将他渾身籠罩,他好像沐浴在了一片鮮血裏。

在這碩大水箱的下方站着一個沉着臉色的年輕男人。

“艾賈克斯,要我現在把他撈出來嗎?”

他身後的高壯女人這樣詢問。男人忽然搖了搖頭。

“不。再等等,達斯特。我想看看他還能支撐多久。”

更多的記憶湧入韋德的大腦。白茫茫一片的雪原,黑色的是高聳嶙峋的山脈,紅色的是死去人的鮮血。煙順着風飄來,嗆入他鼻腔,他的腳在雪地裏艱難的行走,每一步幾乎都會向前摔倒在雪中。

逃亡。

疏忽景色驟變,厮殺聲刺在他耳上。臉上一陣溫熱,視線所到是一個人喉口被撕裂開的傷口——血正是從這噴湧而出。

【這就是你。】

一把鐵劍,他手中拿着的鐵劍狠狠紮進了這個必死無疑的倒黴鬼的心髒。

【你不是什麽好東西。】

森林之中穿梭的人影,墜落在地的屍首,被釘在樹上的頭顱,死在他劍下的怨靈。他踩着別人的腦袋從戰場裏爬起,他在屍體堆裏挖出一條生路,努力的存活下來。

這就是北境,永遠戰亂不斷的北境。不是澤維爾統治下和平、安全的基諾沙,是夾在兩國之間永遠騷亂不息的邊境地點。

韋德看見一個姑娘。八九歲的姑娘,有着一頭濃密的黑發。她面容模糊,手裏血淋淋的兔腿卻鮮紅發亮。

【你記得她是怎麽死的嗎?】

他奪走了那塊兔腿。那年他似乎也不到十歲,饑餓讓他忘記了長輩曾說過的教訓。那個女孩在冰天雪地裏放聲痛哭。幾天以後,有人在村莊外的叢林裏發現了她的屍體,沒有了食物,那個姑娘只能在日落時再次去尋覓,然而這一次,她卻如此不幸。女孩碰上了經過森林的野騎兵。

他們把她的屍體高高挂在樹上,她紅色的裙子幾乎碎成碎片,血凝固在了她胸腔與下體的傷口上。

【你怎能死呢,這樣多的冤魂喪生你手裏,你又怎麽能死呢?你是個惡棍啊,韋德·威爾森。你怎麽能夠死!你這樣輕松地死去了,又如何對得起這些被你虐殺的可憐蟲?】

這個聲音與剛剛聽見的又有些不同,蒼老、低沉,甚至帶着兩三分惡毒。

一個個曾經死在他面前的臉在他眼前閃現,那些瘋狂的、卑微的、祈求的、恐懼的面容,他們的哭喊,他們的尖叫,他們的苦苦求饒。

[你想活着,因為你心存希望!]

【不!你想活着,因為你肩負罪惡!】

[想想你愛的那個男孩——他在等你!]

【是啊,然後你就能夠又一次的把這些美好揉碎在你面前。你的欲望會一點點吞噬掉他,你的罪孽會一點點摧毀掉他!】

[他愛你,韋德,因為你的守護,因為你的付出。]

【你只想要他,你想要那個小處男的屁股,你想狠狠幹他——你才不是什麽虔誠信徒,更不屑于所謂光明神眷顧。所有的一切,都始于你看見他身體時的口幹舌燥,還有你那誠實小老弟的反應!】

[你甚至能為他去死——你也可以為他活着!]

【放屁!】

[你知道,你們兩個人其實有着一樣的念頭!你知道的,你知道的——你們相愛!!]

水箱中那紅光越來越濃越來越亮。艾賈克斯終于揮了揮手,鐵鏈從水箱上端放了下去,男人赤身裸體的被打撈上來。離開水之後,他身上的光芒一點點的淡去。艾賈克斯靠近了那張擔架,他戴着手套的手按壓過韋德胸口心髒起伏的地方。

他渾身上下別的地方的光統統暗淡,唯獨這兒,這兒依然有光灼灼。

這個年輕巫師的眼睛陰沉的掃過他身上每一處的符文,終于确定似的,把手收了回來。

“送去沼澤地——我非常好奇,這家夥能夠在這兒活多少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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