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韋德發現,最令他惡心的不是他被丢進一個不見天日的沼澤地,而是他不僅被丢進沼澤地,還無時不刻被一堆水晶球監視着。
地面一片狼藉,他揪着那個名字A字開頭巫師的領子,反反複複拿他腦袋擊打着地面,然而對方卻只有一副令他讨厭的冷笑,還有和他語氣相仿的嘲諷。
“接受你的鬼樣子吧,韋德。”血順着艾賈克斯腦袋上的傷口流下來,“只要你心髒還在跳動,這些符文就會一直與你相伴。消除?消除也很簡單,你看見地窖裏那些泡着的屍體了嗎?當你完完全全死了,你就變回去了。”
韋德把他的手掌用尖牙釘在地板上,刀刃僅僅壓着他的嘴唇。
“我再問你一遍:你——能——修——複——我——的——臉——!!”
“操你的,韋德。我·做·不·到!”
他看着男人布滿符咒的臉上露出怒意,他看着這家夥面目猙獰。
“你已經不再是原來那個家夥了。”巫師有些癫狂的在他的壓迫下笑了起來,他張開的嘴角被刀刃割破,血留在了金屬面上,“你是一個怪物,你活該待在那片沼澤地裏!你不生不死,就應當整日與那些血肉野獸度日!你回不去的,那片大陸沒有一個人歡迎你,他們會驅趕你,追殺你,把你釘在刑架上燒死。哦,怎麽忘了,你燒不死。他們會看着你在火力哀嚎嘶吼,看着你死而複生,然後再一次對你施以火刑。”
韋德像看傻子一樣看着他:“為什麽會有人就這樣放棄抓住能夠存活的機會呢?”
艾賈克斯的瘋笑戛然而止。
男人把他的刀一點點從他的脖子裏拔出來,從地面站起。四周倒着十幾具巫師的屍體,這些對他來說已經不甚重要了。這一次他甚至沒有去擦刀,起身離開的時候,他看見巫師卧室裏的那面鏡子。
鏡中的人早已面目橫飛,蚯蚓一般的咒文布滿他的面孔。韋德嘗試着對着鏡子做一個鬼臉。
[你把自己都吓到了。]
“咱們的面部表情沒有因此喪失就好。”
【去找找你自己的東西。他們總不可能全都扔了,這破刀用起來真是差勁透了。】
“不要老是抱怨,想想沼澤地裏的艱苦日子,比起赤手空拳對付那群兇猛的東西,有兩把刀都不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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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刀他們用牙齒就能咬開。]
“是嗎?”
[那群牲口比這幫人渣要難對付多了。想想你撕開它們的脖子和撕開他們脖子的差別。]
【手感完全不同。你現在甚至能一只手捏碎他們的脖子。】
“別再說下去了,這話讓我聽起來真的像一個怪物。我需要平靜。”他跨過門口的屍首,“平息我眼前殺戮的平靜。”
[……你從哪兒聽來的?那個教父嘴裏嗎?]
“我可不想永遠當怪物。”
【可你這樣——那個A字開頭的家夥至少有一點說的對的:大陸沒人會歡迎你,人人趕着驅逐你,孩子看見你會被立馬吓哭!】
[附議。]
韋德停下了腳步,順道一刀甩出去捅死了兩個跑過來的家夥。
“嗯……但我不可能總不會去。彼得,彼得他有話要告訴我,而且顯然,他還在等我回去呢。”
【然後呢,看見你變成這副鬼樣子?】
“我相信不管我變成什麽樣,彼得都……都會愛我的。”
[他信任你,愛慕你,等待着你。]
【但他可沒想過自己愛的人變成了這樣甚至都不能被殺死的怪物。】
“夠了!”韋德從腳邊屍體身上扯下了一塊帶血的布蒙到了臉上,“我會想到最合理的方法的。在此之前——回去,我只有一個念頭——”
【是的,回去。】
[我早就說了,回到他身邊去。]
王都之中,能聽民衆自發為病逝的國王哀悼吟誦的聲音。吟游者悲傷地歌聲環繞着王都,傳進了家家戶戶。民衆們看着王子與公主一位位在國王陛下之前去世,也看着他們的王後陛下香消玉殒。而現在,早已孤寡的陛下,終于永陷長眠。
王都的百姓看着修士們擡着陛下的棺木從銀堡大門出來,緊跟其後的是身披黑紗年輕的王儲殿下,長長的隊伍護送着國王陛下前往光明教堂。祭祀結束之後,由班納大主教手持火把點燃了火葬篝火。
光明教堂,火光沖天,煙火紛揚,喪鐘長鳴。
死亡之後,便為新生。銀堡所有人在結束了國王陛下的葬禮之後,開始準備起了幾日之後新國王的登基典禮。
托尼為彼得提供了斯坦利最好的裁縫與布料,查爾斯每日來都會反複與他強調登基典禮時的重要事宜。
每日每日都有人在王廳和光明教堂之間來回,根據目前王族與光照會的關系,彼得的加冕儀式将在王都舉行,而為他帶上王冠的,則是光照會的大主教布魯斯·班納。
“這聽起來還是有些奇怪,前幾天他才剛剛舉起了焚燒我伯父的火把,現在他又要把王冠帶到我頭上。”一日結束劍術練習之後,彼得和斯科特這樣說道。年輕的禦林軍抿了抿嘴未做回答,薩默斯家的人大多都比較嚴謹認真,只在很少的時候願意開開玩笑,連同封臣德雷克也是一個脾氣。
那頂嵌了玳瑁鎏金的王冠送到了彼得的房間。他沒有搬入他伯父的卧室,只要一想到那位病逝的老人死前有一大半的時間都在那張床上度過,彼得就覺得心裏有些微的不适。王冠與墊着的那塊絲絨墊子就靜靜放置在他卧房長桌的正中央,紅色的寶石在火焰照耀下閃着光,金邊與珊瑚相互交纏,交織出一個兩手交握的形狀。黑曜石圍繞在紅寶石四周,如同黑蜘蛛的尖爪,肆意橫立着。
不久之後,他将頭戴這頂王冠,肩負起這沉重的負擔。如國王臨終前告訴他的那樣,享受這痛苦,習慣這孤獨。
自國王葬禮之後,天氣竟一點點的回暖,枝頭重現新芽,城中詩人傳唱,一切都象征着新黎明的到來。已經制作好的禮袍,已放進他櫃子裏的長靴。
康納斯只在這些衣物全都送過來時來看了一下彼得。他看着年輕人的新鞋,打量着他略微長開了的面容。
“您比半年之前……又長高了一些了。”老人家讓彼得在椅子上坐下,“能允許我為您做雙新鞋嗎?”
“我以為,您離開蜘蛛山谷之後,便不再是那個皮革店老板了。”
彼得雖是這樣說,但他仍然順從的脫去了鞋。卡特讓侍從拿來了丈量工具和紙板,娴熟的蹲下身來。
“事實讓我不得不放棄那個身份,我們所有人都希望您能安全抵達此處,能讓陛下在臨終前能了卻心願。”他的鉛筆沿着彼得腳掌邊沿畫出輪廓,“我知道,我知道您還有許多埋怨、怪罪我的事,我也為我曾做過的事向您抱歉,但我并不認為我自己錯了。”他擡起頭來,看着彼得,“我所做一切,只希望您能活下去,在王都之中活下去。”
“你曾說,光明神預言過我會遭遇的那一切。可你告訴過我,蜘蛛與蜥蜴從來都不是光明的子民。我不相信這神祇能夠左右我的命運。”
“左右命運的并不是光明。”他再次低下了頭去,“彼得殿下,暗夜之中鬼魅橫行,我們即需要光明也不需要光明。”
“所以暗夜裏的鬼魅會有您嗎。會嗎?”
卡特沒有說話,他已結束了丈量,起身把紙與筆收拾好。屋中有淡香漂浮,是點燃的松香。
“暗夜之內既有鬼魅也有凡俗。殿下請一定要仔細辨認明白了。”卡特把這些東西遞交給了侍從,他從始自終都未曾去看彼得的眼睛。末了離去前,只說一句:“您的腳……又大了,我會為您做一雙适合熬過寒冬的毛氈鞋的。”
“寒冬已經過去,将要開春了。”
“是嗎?殿下,也許寒冬會比我們想象的要久一些。”
韋德在另一間隐秘的地窖裏找到了屬于外來者的東西,成堆擺放的劍與盾,盔甲與皮革,他看見自己的刀劍就挂在最靠上的地方。他找到了自己的外衣——雖然破損的不成樣子,上頭還有當初綠魔島上留下的燒灼痕跡。他又在這間屋子裏掃蕩了一圈,把覺得趁手還不錯的東西都塞進了背囊裏。
還有那枚塞在了他上衣口袋裏的袖口。那枚小東西讓他感到安心。
這屋中已沒有多餘的活人了——畢竟他也不能算作活人。
【說起來,也許我們真應該感謝這群巫師?】
考慮到在綠魔島上經歷的那一切,也許那時候他已經死了。
[我們那時候跳進水裏了,如果幸運,沒過多久我們會被找到。]
“然後安葬,聯盟還會給我點起一盞長明燈,以祭奠這位死去的雇傭兵、刺客、劍士。”他把他的刀從鞘中拔出,锃光瓦亮的金屬倒映着他的雙眼,“所以,是的。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我們的确也應該感謝他們。”
【你确定?就在我們剛剛屠戮了整屋子的巫師以後?】
“凡事應該分開來說。對于我,對,我感謝。但其他他們幹過的破事?死是他們罪有應得。為什麽他們一開始不想方設法在自己身上畫這些歪歪扭扭的符文呢。”
韋德把刀推回鞘中背到身上。他找了一間沒有人的屋子,洗了個澡,在一張舒适的床上陷入了難得安逸的睡眠。
沒有需要擔心的怪物出現,沒有突然冒出的毒氣,沒有需要提防的蟲蛇。
久違的安逸。
加冕儀式在早晨舉行,太陽升起晨霧退散之時。
王廳之中聚滿了大臣,彼得站在王廳後的議事廳朝外看着,站在他身邊的是首相查爾斯。
“您緊張嗎,陛下?”查爾斯開口,他很早就已經改變對彼得的稱呼了。年輕的準國王捏了捏手掌,他摘下了那副白手套把掌心攤開給他看,“我的掌心濕透了。這可不是鬧着玩,一想到等會兒主教為我戴上王冠後就再也不能輕松拿下,我就覺得自己下半身好像要被釘死了。”
“哈哈,別這樣說,陛下。我相信您能勝任這些。過去幾個月您做的不錯——考慮到在此之前您從事過的職業,我願意在不錯上再加一個不錯。”
“謝謝,查爾斯。”他長出了口氣,戴上手套後握了握首相大人的手腕,“讓我們一起來面對這些該死的不錯吧。”
“願為您分憂。”
聖殿的鐘聲再次敲響。議事廳的門打開,彼得看着那群肅穆站立在王廳之中的人。他的目光落到了白石王座上。
這王座看起來真硬啊,他在想着自己未來數十年該如何忍受這個呢?
一切如初時彩排那樣,他走向王座的中央,由大主教宣布王位繼承。那頂王冠戴在了青年的頭上,圓頂窗灑下的陽光下紅寶石反射着耀眼的光。
他聽見臣子崇敬地高呼“陛下”。權杖交到了他的手中,而他接下來要做的,是沿着王廳中央的紅毯一直走到銀堡的最高點去,迎接他的子民。
晨間的鳥鳴将他喚醒,韋德揉了揉眼睛,從床上起來。他第一次走出這棟屋子。光從才冒新芽的枝桠間投下來。在屋外有一艘小船,這兒放眼望去仍舊是沼澤,但明顯要比當初他待過的環境要好。
韋德回頭又看了眼這棟為他帶來無數噩夢的木屋,把他的東西扔上了船,駛進濃郁的林霧之中。在他身後,那棟木屋中濃煙滾出,漸漸火舌外舔,将整棟屋子牢牢包裹進了它的懷中。
沼澤往外,是河道。男人一時半會兒也弄不清方向,他決定沿着河流而去。樹木漸漸變得悉數,光就這樣灑在了他身上。
光就這樣灑在了他的身上,他頭頂王冠,手握權杖。彼得站在這朝下望去,王都的百姓擁擠在了街道上仰起頭看着銀堡的巡視窗。他們看見了新國王,他們高舉着雙手呼喚着他的名字。
“彼得陛下——!”
“陛下——!”
光也蔓延過每一寸他目所能及的地方,那些人的發絲、面龐,那些人居住的樓屋房宇,他看着自己腳下的子民與土地,這令他陌生的臺階和樓塔,這巍麗的宮殿和教堂。
這些,屬于他了。
光。
光從他的指縫之間樓下,海腥味刮進了他的嘴裏。韋德用手鞠了一捧水喝了口,是鹹的——這确實是海。再看周圍景象,很有可能就是綠魔島附近的海。
光覆蓋着他們。
他們也必将重回光下。
第四卷·完
第五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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