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巨大恢弘的商船沿着海岸進入內陸,船上挂着繪有北境之主岩盤羊标志巨大旗幟,十二為一組的船隊在寬闊的河道中有序航行,順麥卡伊河一路北上。漸融的冰層擡高了水面,總能看見大塊的冰陸沿着寬闊的河流而下。船有時會無法避開,與這些水中巨獸撞上,這時就需要有人下到早春剛剛解凍的冰水之中去查看船身。眼下這季節做此工作的人會有很高酬勞,但工作危險也非一般能比,稍有不慎極有可能會被水流卷入船底,就此喪命在這春寒瑟瑟之中。
可這對韋德來說不算什麽。
幾乎赤裸的男人濕漉漉的從船側的爬梯上爬上來,冷風一吹,他身上的水珠便已結成冰柱,冷白色的霜層蒙在他的暗色刺青上,像是蜥蜴翕合時覆蓋的眼睑。有人給他遞了壺酒,他順手接過,一邊走一邊脫掉身上唯一還穿着的那條褲子抖落一身冰粒朝着船艙而去。韋德伸手把挂在過道裏的一件厚皮衣披到身上,随手抹去了腹肌上凍住的層層冰霜,将衣服的帶子順手一紮,仰頭往嘴裏灌了口酒。
北方人釀的麥酒又辣又烈,喝進嘴能一路燒到小腹。男人揉了把頭發,腳步穩健在搖晃的船只中行走,從正開門準備出來的女傭手裏偷了條毛巾搭在肩上,離開時還順道拍了把那女人肥碩的屁股。
“幹你的混球!”
“不不不,我可怕你把我榨幹了!”他嬉笑着避開搬運東西走過來的工人,繼續往船艙深處而去。大部分船只不敢收留他——看看他這一身符文刺青在看看他那張臉,一般人光是瞧見他就吓的夠嗆,除了北境的船。感謝多災多難、奇事繁多的北境,讓那兒的人膽大非凡,瞧見韋德的模樣連頭都不多擡一下。韋德是冬末在密沼海灣應征上船的,他當然想先回王都。但是他這個鬼樣子……只怕還沒接近王都的邊兒就已經叫人綁起來送去燒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在他未能徹底弄明白這些镌刻到他身上的咒文之前,他不能冒這麽大的風險去找彼得。如果這些符文會影響他人呢?如果這些符文還有更惡毒的副作用呢?他無法忘記在那間黑暗的屋子中蘇醒後那些從他嘴裏噴湧而出的黑色蠕蟲。他是個怪物……他,他也許還是一個會給人帶去災難的怪物。
彼得該心煩的事情夠多了,何必再多一樣來讓他擔憂。那倒不如讓他先回北境,找那群神經叨叨的巫師們好好聊聊。至少,他想,至少弄明白他會不會成為別人的“厄運”。只有确認這點了,他才放心回去。
“嘿!老兄弟今天親狂咂摸養?”
站在韋德門口的胖子叫弗雷迪,當然,他還有個更好記的名字叫“肉球”。
“當心着點弗雷迪,我怕你把我的門給壓壞了。”
“補會!窩很小心滴。”
弗雷迪手裏還捏着一大塊黑面包咀嚼着,他一個人快趕上韋德三個那麽大了。這大塊頭是韋德的舊友,也是船上為數不多知道他真實身份的人。胖子給韋德稍微讓出點地方,好讓他能開門進去。
“你不是已經在內陸呆挺久了,這口音怎麽還沒改過來?”韋德擦着頭發把門打開,從裏頭拎了只鐵桶出來,“給,你要的青眼鲈魚。”
“窩滴口音咋了?上次婆姨說窩滴話說滴可好聽!”
韋德翻了個白眼沖他點頭,學了他那口北腔附和:“對對對,說滴可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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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憋以為窩沒聽出來你挖苦窩,”弗雷迪虎着臉指着他說,“不過看在你上回下水還個窩捉魚,窩不跟尼計較。”
“我謝謝尼!”韋德兩手合十把他送到門口,手推着門快關上一半了,“沒事兒尼能走麽,我想喝口酒再睡會兒!”
弗雷迪抱着鐵桶本來是要走了,聽了這話咧嘴撐住了門,笑的格外谄媚:“老兄弟,你游酒啊……嘿嘿嘿。”
韋德說:“米有,你聽錯咧。”
“你自己縮滴。剛剛我看見那個酒壺咧。”
“趕緊回去——!”韋德手撐在門上朝他一揮手,“廚房等着魚做飯呢!”
胖子不大高興撇了撇嘴:“你不願意就縮嘛。恁兇咂摸咧。”
“對,不願意。我一天就那麽點樂子了,想喝酒自個水裏游一圈去,船長給每個下水的都送酒。”韋德抱手看着胖子嘟嘟囔囔朝廚房那方向擠過去,“反正你一身油水怕什麽,我看還沒能凍着你的冰水呢。”
“韋德你當心舌頭!你磁早讓野鬼啃了骨頭!”
關門前韋德放下了話:“讓他們來!哥最不怕的就是野鬼啃我這身硬骨頭!”
送走了弗雷迪,韋德一屁股坐到屋中的床板上。這間房間小的很,可能換成弗雷迪那個大胖子連在裏頭轉個身都難。床和桌子已經占去了大半地方,櫃子是直接釘在牆上的。屋裏除了這幾件稍微大件的家具以外,基本上就沒有多餘的東西了。船長考慮到他是下水的人之一,還特地将有窗的這間給了他。
韋德蹭掉了鞋子整個人做到床上去。在船上待久了以後,就算是這些搖晃也早就麻木了,他把腦袋靠在床板上,側過頭就能看見小圓窗外的景色。由南一路北上,入目景色漸漸荒涼,當他看見那久久難以融化的冰雪與白霜,心下便已知曉,北境已近——這是他曾生活了十餘年的北境,他既憎恨又難以割舍的故土。
男人往嘴裏又灌了口酒,眯了眯眼看着河岸上那些光禿禿的白桦樹。這兒能活的植物不多,能活還能長那麽高的就更少了。韋德還記得小的時候和人在林地裏拾柴,為了那一點點四五根的柴火,一群小孩也能打的你死我活。北境窮、苦、險,在年齡尚小的日子裏,他甚至自己質問自己,究竟被生在這地方是為什麽呢?
他側過頭,盯着低矮天花板發呆。說實在的,他挺羨慕彼得在蜘蛛山谷過的日子,瞧瞧豐收時那大袋大袋運走的麥子,遍地良田,糧草豐碩。這可是北地人想都不敢想的生活。只有在蜘蛛山谷那樣的地方才能養出像彼得這樣的孩子吧。他情不自禁的咧了咧嘴角。
那麽的善良,仁慈,天真。他想到他說話時那閃爍發光的目光,想到他每一次認真努力時額頭流下的汗水,想到他在感到愉悅快樂時裂開的嘴角和微微低下頭去的神情。
烈酒的氣息再一次在他嘴裏擴散開來,沿着喉口一路向下的燒灼像是在反複提醒大腦他的處境和地位。
在離開之前,他在海灣碰上了妮娜。姑娘瞧見他的第一眼二話沒說上來就是給他一拳——他當然知道這丫頭的臭脾氣,多米諾從來都不是有耐心的主,潑辣的要命。丫頭紅着眼睛幾乎快哭出來了朝他大吼:“你知道我們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嗎?你知道我和維克多快把海島上的屍體一具具都辨認全了!可就是沒有看見你!我就知道你命大……禍害遺千年,韋德·威爾森死不了。”她緩和了一下自己的情緒,深吸了口氣,“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你的遭遇?該死的……該死的你怎麽變成這幅鬼樣子了……你知道那天在船上陛下看見你的馬上空無一人時有多絕望嗎?”
“……”他能猜到,但說真的,他很抱歉他沒能知道,韋德低頭,咽了口口水,“你知道……我,我這副樣子暫時不能回去。”
“什麽?”
“我得拜托你一件事。”
“你是腦子被那群巫師弄壞了,所以跟我說這個?不能回去?”妮娜坐在酒館他對面的位子上把桌子敲得“咣咣”響,整個店的人都往這邊看了,“你在和我開玩笑——你一定在和我開玩笑。”
“認真的。”
“滾你的韋德!陛下在找你,澤維爾大人說了,有時候他做夢都會喊你的名字,可你聽聽你自己說的是什麽話——不能回去?你變成什麽鬼樣子,我看陛下都不會計較!不就是臉上多了些坑坑窪窪和一串符文嗎,怎麽了!北境臉上帶刺青的還少了嗎?”
“這不是刺青,是符咒。”韋德戳着自己的臉朝妮娜壓低聲音道,“還記得奧斯本身上的那些刺青嗎?這些是被刻進骨血裏的詛咒——現在恭喜我中大獎吧,我也是了。我根本不能确認這些東西到底會不會影響別人,如果因為我給彼得帶去傷害,那我寧可捅死自己一百遍。”
“哈……”妮娜像是一下子喪了氣似得坐在了椅子上,她搖了搖頭,想說點什麽,最後只是苦笑道,“真偉大,韋德。我以前怎麽不知道你能為了愛情那麽偉大呢?你想讓我幫你什麽?”
“讓陛下知道我活着。”韋德的手握緊又微微松開,“我不能讓彼得為我擔心太久。讓他每日都陷在我可能發生的死亡中對他來說太殘忍了。”
“告訴他你活着,可你卻不去見他——親愛的,我可聽不出這又有哪裏不殘酷了。”妮娜為難皺眉道,“你讓我如何開口?我和你見了一面然後你告訴我你要去北境解決些問題——還是什麽?”
韋德卻拿出了一個盒子。
“替我,把這個交給他,可以嗎?”
“什麽?”妮娜取過那個青鐵盒子打開,看清楚裏面是什麽之後,她擡頭看了眼男人,“确定?”
“他認得這個。編個理由給他,讓他相信我活着,只是你沒有找到而已。”韋德用力握住這女人的手腕,萬分慎重,“我一定會回去的,只是我需要點時間……治療我自己。”
青鐵盒被女人合上,她低頭沉默思索良久,終于還是擡頭微微點了點頭。
“我真是該死見鬼了和你成了朋友。韋德,你在慫恿我和一位國王陛下撒謊——你可真是好樣的啊。”
“我們把善意的謊言剔出謊言的隊列。”
“你可別後悔。女人的直覺告訴我,你這麽做十之八九會出意外的。”
“還能有什麽意外呢?”韋德忽然笑了,“如果他能因為某些意外忘記我——那也許是再好不過的結局了。看看我這幅模樣。假如我不能恢複,我願意永遠待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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