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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九點正是酒吧營業的黃金時間。
他們去的這家酒吧內部裝潢是很明顯的美式鄉村風格:原木桌椅,碎花坐墊,紅磚牆面,純色壁紙,随處可見鐵藝制品和小盆栽。裏邊氣氛微醺,放些耳熟能詳的爵士金曲,人們随意地坐着,小聲交談,面上帶笑,被酒精催生出難得的好心情。
蕭恒和尹時京坐在吸煙區靠裏的位置,手邊擺着加冰的蘇格蘭威士忌,卻不急着喝醉,只是慢慢享受難得的閑暇時光。
“下午媽媽和我說,因為外公去世,她決定婉拒Mendès先生的求婚。”尹時京手中的煙已經燃了一多半,煙霧袅袅,将他那深于普通亞洲人的五官輪廓柔和了許多,“不過她本來就很猶豫,Mendès先生與她認識不過半年就已經談婚論嫁,這速度讓她害怕。”
當年尹瓊未婚生子的舉動不可謂不大膽叛逆,尹老爺子險些為此與她斷絕關系。
她長相氣質都不錯,不是沒有人追求,只是男人運極差,這麽多年來身邊男士不斷,當中也不乏條件優秀者,卻鮮少有人能走到最後。
借住在尹家那段時間,蕭恒見過幾次她當時的交往對象,姓卓,做房地産,但半年後聽說分手,原因好像是他家裏不接受他找一個有孩子的女人。
就在蕭恒以為她不會安定下來,尹時京說她今年年初在沙龍上遇見了Mendès先生,Mendès是越南裔法籍,旗下財産包括巴黎和裏昂的兩家畫廊。因為一些頗有争論的話題,意見相同的兩人一見如故,之後約會了兩三次便确定關系。
“你怎麽說?”蕭恒心裏有個大致計劃,但不确定尹時京是否和他想到了一處。
“我建議她先和Mendès先生訂婚,具體婚期再從長計議。”
“我也是這樣想。阿姨怎麽說?”
訂婚其實是個很暧昧的說法:不算徹底拒絕,也不算完全答應,但就是将兩人用一種若有若無的微妙關系連接在一起。比戀愛要更加莊重,卻比婚姻輕率。
“她還是顧慮重重的樣子。”尹時京說他見過幾次那位Mendès先生,瘦高個子,對他媽媽很是耐心溫柔,“我看她樣子,也不像對Mendès先生沒有感情。如果喜歡一個人就不要一昧拒絕。拒絕得多了,雖然嘴上不說,但肯定是傷感情的。”
蕭恒沉默下來。
煙早已熄了,他的胸口有些悶,或者說頭暈。心理因素。
“你講得有道理,只是……只是沒想到你會說這樣感性的話。”他有些遲疑,最終還是如實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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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很少聽到尹時京這樣直白地講愛情之間的條條框框,或者說他以為他游戲人間,對愛情這種東西還不屑一顧,更不要提花時間去研究。
“你以為我是哪樣的人?”尹時京端起杯子,裏邊的冰化了一些,“我也不好過多幹涉她私生活,只能講到這裏,再多她又要嫌我煩。”
還不等蕭恒回答,背景樂忽然切到小野麗莎的Cathito,歡快而俏皮的歌聲驅散了空氣裏淡淡的慵懶,連昏黃的燈光都像是在跳躍,變得輕快起來。
“是這首歌?”
因為比起爵士更喜歡重金屬,蕭恒第一次聽到這首歌是在複活節假期的一次派對上。
有女孩子過來邀請他跳舞,他就站起來陪她跳了一會,然後在一旁坐着休息,忽然音樂就換成了這個。那女孩子像是不滿意,撅起嘴巴說這是派對主人的私人珍藏,随後做了個鬼臉,翻身在他的耳朵邊上哼唱這首歌,笑容甜得一塌糊塗。
“送給你啦。”最後她換回英語說,“我喜歡你這型。”
德語和法語他都會說上兩句,但對于西班牙語真是一竅不通。
等那金發女孩再找其他人跳舞,剛好尹時京從樓上下來坐到他身邊,他擺脫窘境,私下問他剛剛究竟是什麽歌。
尹時京身上都是酒氣,人看起來還算清醒。蕭恒問他一遍沒有回答,就又問了一遍。
“大概就是說……你是我的小寶貝。”
Cathito,小寶貝。
雖然後來回去蕭恒查過歌詞,知道是說父母和孩子,可總是控制不住地回想起那時尹時京身體貼着他,在他耳朵邊上壓低了嗓音講話,眼神漫不經心,但唇角挑起來像是在笑。
大概就是那時,輕浮印象總算是徹底留下。
趁着這首歌的功夫,先前那尴尬話題被心照不宣跳過,他們又聊了些高雅藝術方面的事——倒不是真的懂什麽,只是這樣的場合聊工作上的瑣事顯得太過俗氣。
夜已深,到回家的時候了。酒後不能開車,尹時京便叫了車。
乘電梯到一樓,再被冷風一吹,蕭恒的酒醒了一小半,到這時忽然茫茫然地覺得不安起來。
半夜,蕭恒睜開眼睛,想起今天還沒有吃藥,摸着黑從床上爬起來去翻那個小小的瓶子。
對于他這樣的人來說,随意停藥無異于自尋死路。他先是在換下來的外套口袋裏找了半天,然後去翻自己的行李箱,卻怎麽沒有找到。
“你在找什麽東西嗎?”
就在他站在原地靜靜思考自己之前去了哪些地方,又可能把瓶子放到哪裏時,尹時京的聲音從身後傳來,聽起來像是醒了有一會。
他到底看到了多少?
“沒什麽。”察覺到語氣裏的攻擊性,他想起什麽似的,愣怔了一瞬,努力放松,讓自己聽起來不那麽焦躁,“抱歉,我不是有意的……我吵醒你了嗎?”
尹時京稍微坐起來一點,拉了一下臺燈的吊繩,柔和的光芒籠罩整個房間。
“這樣應該會方便一些。”
借助燈光,蕭恒很快就找到了自己要的東西——原來是放在行李箱的角落裏,剛才他心裏有事情沒有注意到。他擰開瓶蓋倒出一顆,用溫水吞下去,再把瓶子放好,躺回了床上。
整個過程裏,尹時京都沒有說話,只是垂着眼睛,靜靜地注視着他。
而他察覺到那仿佛有實質的目光,渾身肌肉都是僵硬的,生怕對方察覺到有哪裏不對。
“你病了嗎?”
躺了一會,就在他以為尹時京已經睡着,自己也準備閉上眼睛,聽到對方這樣說。
終于來了,不知為何這樣直接問出來反而令他輕松不少。至少不用揣測這個人心裏的想法,或者說從小到大他都不太能理解尹時京究竟是怎樣看他。他搖搖頭,即使知道對方不一定會信,但還是這樣說:“沒有,是維生素片。”
哪有人半夜爬起來吃維生素片的?他感到心虛,又補充了一點:“有一些夜盲。”
“這樣啊。”尹時京的反應很平淡,聽不出是信了還是沒信,“你睡不着嗎?”
“……嗯。”
剛到家的那會他的确累得沾枕頭都能睡着,但等真的洗了澡躺在柔軟的床榻上,反而翻來覆去清醒得可怕,就像腦子裏住了一頭可怕的怪獸。比起這個,他更在意尹時京為什麽會醒着。
“是我翻身吵到你了嗎?”
“沒有,我也有些失眠。”
兩個人都失眠的漫漫長夜裏,蕭恒再找不出別的話題,就任由沉默蔓延。
“看電影嗎?”
“電影?”
“三樓是放映廳。”尹時京的聲音像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只是覺得這樣躺着也沒什麽意思。”
“……看。”
樓梯在靠近老太太卧室的方向,尹時京特地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放輕腳步,不要吵醒了裏面的人。
來這裏這麽多天,蕭恒第一次踏足三樓最右邊的私密空間。原來這裏改裝成了個小型的家庭影院,裏邊鋪着好幾層地毯,最外層是長毛羊絨的,脫鞋走上去柔軟得令人連腳背都陷進去。
“好了可以說話了,你想看什麽?”
尹時京在放碟片的架子上找了下,像是很猶豫的樣子。
感到奇怪,蕭恒湊過去看,看到魂斷藍橋,愛在黎明破曉前,新橋戀人……還有亂世佳人。
“都是外婆喜歡的老片,将就一下吧。”
兩人都不是特別偏愛愛情片的類型,蕭恒選了半天,最後選了其中唯一一部沒有看過的新橋戀人。尹時京拿了碟片準備過去啓動設備,猝不及防聽到蕭恒這樣問他。
“那個時候我們看了什麽?”
“看來我們想到一起去了。”他轉過身,看着蕭恒的眼睛。
這不是他們第一次深夜穿着睡衣一起看電影。
上一次是三年前的聖誕假,他們在客廳看了一整晚的電影,然後在天快亮的時候進廚房做了炒蛋和三明治,在餐桌上互相說了節日平安。
“你說的是哪一部,我們不止看了一部。”
“幾個小故事組成的那個。”
“是雲上的日子,Wim Wenders和Michelangelo Antonioni的那部。”
Sophie Marceau在這部片子裏飾演了一個親手殺死父親的女人。她美得讓所有人都為之動容,大概只有她來飾演這個角色,才會讓一切的寬恕和矛盾變得順理成章起來。
愛情轉瞬即逝,但欲望卻經久不息。
“你那時是不是在和我生氣?”
“是。”尹時京放下手中的東西朝他走來,“你那麽久不聯系我,我假期回國聽外婆說才知道你也去了英國留學。我難道不該和你生氣?”
“我不懂你。”如果只是因為朋友之間久不聯系,尹時京當時的模樣也太過古怪。
“嗯?”
他的确不明白尹時京究竟想要從自己這裏得到什麽。
如果說是友誼,那有的時候他做得實在太過逾越。
如果說是愛情,連蕭恒自己都覺得可笑——他不覺得尹時京會喜歡同性。對他有好感的人男的女的都有,而他只是冷冷地注視着他們大多數人,即使偶爾和其中的誰走到一處,也注定不會長久。
可能只有欲望。
“你……”
“不要說話。”尹時京握着他的肩膀,将他拉近。
他忍不住想要閉上眼睛——不是我主動的,不是我發起的,我只是被卷入。
被卷入旋渦的中心,世界融化,旋轉,變成巨大的萬花筒。
而嘴唇互相接觸的柔軟溫度是這樣的真實,比致幻劑還要充滿吸引力。
蕭恒忍不住想,大概前夜的究竟還在尹時京的血管裏燃燒,讓他醉得很厲害,意識不到自己在做什麽。
“我沒醉,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蕭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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