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具體是哪一年蕭恒也不太記得了,但應該是他母親來做客時順便帶上了他。
年中剛搬的新房子,他之前沒來過,所以到哪都好奇地這裏瞧瞧那裏看看。院子裏種了幾顆花樹,樹上開滿一簇簇細小的花朵,火紅的顏色漫上來,跟火焰似的,他從沒見過這樣的場景,眨眨眼睛,像是覺得震撼,進屋以後都忍不住一直回頭。
尹老夫人以為他覺得無聊,坐不住,便讓保姆羅姐牽他上樓,說是樓上有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小朋友,看能不能玩到一起去。
是左邊走廊盡頭的房間。羅姐領着他,在外面規矩地敲門。“可以進來嗎?”仍舊沒有回應,于是羅姐便扭動把手,帶着他進到房間裏。
他們進去的第一反應就是暗:窗簾拉着,陽光透進來都顯得灰調。
羅姐過去拉窗簾,待到陽光流瀉進來,他才注意到椅子上坐着個人。
那小孩看起來和他差不多大,穿海軍服樣式的上衣短褲,一個人坐在椅子上,低着頭看厚厚的繪本,連有人進來了都不擡一下頭。
“喂,你……你就是姑姥說的小孩嗎?你叫什麽名字?”
羅姐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房間便下去做飯,留他和這古怪的小孩獨處。房間裏太過安靜了,他連問出這麽個問題都要鼓足了勇氣。
那小孩擡起頭看他卻還是不說話,而他像是受到鼓勵,跳下椅子,慢慢地朝他走過去。
等到二人之間距離只有一米左右,他終于看清對方的皮膚白如骨瓷,深色的頭發帶一點卷,而眼睛是水一般濕潤的淺藍色。很美的場景,就像外國電影裏見過的一樣。
“你……”你會說話嗎?
被這樣一雙眼睛注視着,讓他想起曾經溺水的恐懼。
藍色的池水,湧過頭頂,嗆入氣管,将他團團圍住,帶往深處。
但恐懼之餘,又忍不住靠得更近。
咚咚咚,是有人經過的腳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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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恒一貫睡眠淺,睜開眼睛,發現外頭天已經亮了有一會。
牆壁上挂鐘的時針指向十,比他平時習慣起床的點晚了兩個鐘頭,但想到昨夜是幾點鐘睡的,又似乎能夠說得通——電影沒能看成,他和尹時京不歡而散,最後尹時京主動提出去客房睡。
早在他們來這裏的第二天,羅姐便将客房收拾出來,只是他們誰都沒有再主動提起這件事。
前半夜尹時京還在他身邊,後半夜就是他一人躺在床上。他有些恍惚,或是無法從雜亂的思緒中解脫出來,迷迷糊糊間連什麽時候睡着的都不知道,更不要提知道自己是在做夢。
夢裏是他和尹時京初識的場景。
雖然現在想想那時尹時京不回答他的問題可能是語言不通,但是對于只有五六歲的他來說,簡直像撞見山間精怪,費解又神秘。自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他都不太敢靠近尹時京,直到兩人就讀于同一所小學,同一個班級,又發生了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才漸漸緩和關系,成為了朋友。
他穿好衣服下樓,發現除了他所有人——其實也就三個人——都起來了。
尹時京在陪尹老夫人喝茶,羅姐準備去做樓上衛生,見他起來,說點心在蒸籠裏,還有早上剛打的溫豆漿,完了叮囑他不要多吃,免得午飯吃不下去。他有些不好意思,在別人家做客睡到日上三竿,還讓主人家這樣費心,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
羅姐是閩南人,有早茶的習慣,廚房裏備着早茶的點心——大都是改良過的,更符合老年人的飲食習慣。
“聽時京說,你們昨夜出去喝酒了?”尹老夫人看他拿了一碟蒸餃,頗有些關心地問他頭痛不痛,“我年輕的時候也喝酒,醉的時候很舒服,但第二天早上起來就遭罪。”
“還好,喝得不多。”
“他還和我說,你是宿醉沒起來。待會要不要再去休息一會?”
“不用,已經醒了。謝謝姑姥關心。”
他躲開一側尹時京投過來的目光,不敢看他。
一旦對上,他便忍不住想起昨夜的事情。他的腦子被酒精和那個吻攪得一團亂,問了什麽,說了什麽都不冷靜,沒有條理和邏輯。而且他不光是說,還不許尹時京開口解釋,現在想想,仿佛在胡攪蠻纏無理取鬧一般。
尹時京說他清楚自己在做什麽,那他呢,他是否清楚自己要做什麽?
明明有那麽多的東西想要問,卻恐懼着真的得到答案。
“改天我們再好好談談這件事。”尹時京按着他的手臂有力而溫暖,“你不要害怕。”
他當時說了什麽?直到尹時京出聲,他才發覺自己的手在發抖。
“我……”他想說我沒有害怕,這有什麽值得害怕的,但是他就是說不出來。
那一刻,他的喉嚨裏像是塞了東西,無論如何都只能發出一些微弱的聲音。
“回去好好休息吧。”
相比之下,尹時京就還是那麽理智,就像知道他的秘密和那不可告人的欲望。
下午老夫人的朋友來做客,是位很和藹的老太太。她自述尹老先生去世前後那段時間都在日本旅行,下飛機聽聞噩耗便連忙趕來。不像和小輩之間有代溝存在,她們之間有許多的話要講,連晚飯都是羅姐給她們送到樓上。
晚飯後蕭恒他們就收拾起行李準備回工作的城市。蕭恒不止一次看見尹時京接到工作上的電話,回來以後眉頭緊皺,像遇到了極為煩心的事情,倒不是沒想過要問尹時京發生了什麽,但話到嘴邊卻又咽下,說起來尹時京的公司也算他舊東家的競争對手,現在雖離職也還是少問為好。
對尹時京這樣日理萬機的人來說,公司去年剛剛上市,尚未完全在激烈的行業競争中站穩腳跟,即使是在休假中也要許多東西需要操心,能多逗留一天已是極限。
“沒有東西落下?”尹時京走進房間,手裏拿着車鑰匙。
蕭恒搖頭,“沒有,我檢查了好幾遍。”之前一起去布裏斯托,他将相機遺失在景點,直到晚上回了旅館才發現——第二天他們就要去別的地方,是決計找不回來的。那相機陪伴蕭恒好幾年,損失除了經濟上的,還有許多旅途中拍的照片,令他郁卒了好久。
“那我先去把車開出來,你到前門等我就好。”
太陽将要落山,他走之前記得和尹老太太道別。
“如果有什麽難處記得來找我,姑姥能幫你的都會幫你,別什麽事情都憋在心裏。”老太太抓着他的手,手心溫暖潮濕,“你雖然不姓尹,但我看着你長大的,早把你當親孫子了。”
他拍了拍那只滿是皺紋的手,抱住她瘦小的身體,“我也當您是我親外婆。”
道別以後下樓,途中他看到牆壁上新添的黑白遺照。是尹老爺子年輕時的照片,五官清隽,氣質很是儒雅,頭發按當時新潮的樣式梳,穿毛呢中山裝,能看出尹澤尹瓊兄妹的好骨相是遺傳的誰。
院子裏,尹時京靠在車窗上抽煙,從卷煙剩餘的長度來看,應該是等了很有一會。
從蕭恒的角度看去,他的頭發确實有些太長了——前兩天聊天時就說過,回去以後得要找人修剪。
“久等了。”他将行李放進後備箱中,坐到副駕駛席上。
車子緩緩起步,将那林蔭掩映的別墅抛到了身後。
“其實媽媽想過讓外婆搬去和她一起住,但是她不想離開這裏。”尹時京啓動車載音樂,是披頭士,但不算出乎蕭恒的意料,“她覺得自己在這裏生活了那麽多年,新的環境未必适合。”
“唔,老一輩都不太喜歡國外……”尹瓊一年裏有一多半的時間在國外,現在又和法國人談起戀愛,将來很有可能在巴黎定居。
“你說的倒是其次,”尹時京知道他在想什麽,嘆了口氣,裏邊有些蕭索的意味,“更主要的是,這裏有外公生活過的痕跡。她想在這裏度過餘生。”
“其實……那個時候我也不想離開,但是沒有辦法,我做不了決定。”
他別過臉,不去看尹時京臉上的表情。
尹時京要出國是很早以前就決定好了的,他不是。
他想過申請國外的學校,但他父親堅持要他參加國內的高考,如果成績不理想再另行考慮。
只是一切計劃都來不及實現就被一場噩耗給攪亂了:高二上學期,他父親下班回家的途中遇上一對酒駕的夫妻,當場死亡。他聽其他人說,父親被撞得血肉模糊的屍身慘不忍睹,他母親去認屍的時候幾度昏厥,被送進醫院搶救。
停靈的那段時間,尹時京請了假,寸步不離地陪在他身邊。
想離開的是他的母親。她說自己再也無法忍耐這所有的一切,說每一件事都會提醒她父親已經去世的事實。她哭着哀求他轉學,求他和她一起回北方的娘家。
“嗯,我能理解。”
“她和我爸爸感情真的非常、非常好。”蕭恒聽到自己幹澀的聲音,像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來,裏頭帶着巨大的空洞風聲,“每一年他們都會慶祝結婚紀念日,有時候我都會覺得自己很多餘。”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和尹時京說這些,尹時京從未見過自己的生父,那個素未謀面的英俊布列塔尼男人,但是他身邊再沒有別的朋友了。別的朋友是有的,但和從未經歷的他們談起這些事情更加的奇怪。
“蕭恒,其實我羨慕過你的家庭。”尹時京的語氣溫柔得不可思議,也可能只是他的錯覺,“不要想這些難過的東西了,你……你從來都不是多餘的人。”
他被尹時京那一席話勾起的情緒很長一段時間都停留在胸腔中。
酸澀而熱燙,心髒就像被揉過一樣,隐隐作痛。
“你還記得我說改天再和你談嗎?”
“我……記得。”
雖然這大半天裏兩人相安無事,但不代表他們忘記了昨天夜裏的事情。
“我當然沒有忘記,雖然看你的表情,我可能忘掉會比較好。”尹時京目視前方的道路。
“也許吧。”
他沒有忘記,或者說從十幾歲到現在,他一直沒忘記尹時京嘴唇留給他的觸感。
“我想過了。我對你有感覺,從很久以前就是了,但是我不确定是什麽感覺,就一直沒有說明,而且這感覺不見得正确。”尹時京沒有給他說話的時間,繼續說下去,“你要不要和我試試,試試和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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