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今天不是一般的日子,蕭恒他們早上九點不到就起床。

尹瓊和Mendès起得很早——雖不是正式的婚禮,但仍舊有許多的事情需要操心。他們一直在和負責酒會的人說話,當然是用法語說的。從蕭恒的角度看過去,尹瓊和Mendès似乎經常出現分歧,他們停下來盯着對方,像是要發火的樣子,可到一半又消弭,微笑起來。

上午十一點多鐘,Mendès的家裏人還有其餘的賓客陸陸續續地到了,他們親熱地和兩位主人打招呼,再從Lea那裏拿到包裝好的小禮物——沒有人不喜歡禮物,法國人尤其。

蕭恒留意到Pascal帶了相機,雖然是很小的一個,但他在雜志上見過,性能非常好,适合這種喧鬧且的人多場合。他注意到蕭恒的眼神,朝他露出鼓勵的微笑。

尹瓊的大多數的法國朋友都認識尹時京,這不稀奇,但他們和他講話的同時也沒有冷落一旁的蕭恒。他們大多數都很友好,和傳言裏的倨傲不同。蕭恒長舒一口氣,将學習法語提上了日程——如果還有下次的話。

來的賓客大多和兩位主人差不多年紀,少數幾個年輕人除了蕭恒他們就是Mendès的妹妹Anna。據Mendès的母親說,她今年二十歲,在巴黎四大讀歷史。

說話時她的眼神一直在蕭恒身上徘徊,蕭恒對上她的目光,她坦然露出個明媚的笑容,和她母親說的羞澀內向完全兩樣。她們和Mendès一樣有好教養,從不問些要人難堪的問題。Anna博學但不炫耀,閑聊也格外愉快。

從人群裏脫身後,他想去找尹時京,發現他在那邊和盛裝打扮的尹瓊說話,頓住腳步。

他說不出自己不肯上前的理由,正猶豫,忽然身旁一位女士找他聊起天。她好似只是不習慣一刻不與人說話,講的東西很随意,他起初心不在焉,後來慢慢地投入進去,也笑起來。

等他再度找到尹時京,那出小插曲就被遺忘。

下午女人們聊藝術、電影等文雅話題,男士們在客廳裏抽煙,談一些無傷大雅的小事。蕭恒一直跟尹時京待在一起,看書、說話、或者什麽都不做,光是在沙發上抽煙,聽唱片消磨時光,險些忘了今夕幾何。

茫茫然地消磨掉白天大半時光,夜裏的重頭戲才終于到來。

晚宴前的酒會設在三樓的露天陽臺。雖說十一月有些寒冷,但這幾天巴黎天氣晴朗,夜空可見度高,月色撩人,隐約的群星閃爍,露天酒會別有一番情調。

今夜的樂團先到一步。合着靡靡樂聲,每個人都面上帶笑。酒精是最好的氣氛催化劑,能将一分的笑容和歡樂變作十二分。

尹瓊挽着Mendès姍姍來遲。她身着白色蕾絲裙子,頭發高高挽起,屬于這個年紀的滄桑從眼神裏淡去,美得有些不像話。他們甫一露面便成為人群的中心,每個人都靠過來,或是祝賀或是贊美。

“你要過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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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恒和尹時京站在稍微遠離人群的地方。

“有什麽話白天都和她說了。”尹時京搖頭,“她享受作人群的中心,我們就不過去打擾了 。”

就在酒會将要結束時,遠處一陣嘈雜,天空中突然亮起一片絢麗焰火,起先五彩斑斓的,什麽花色都有,最誇張的是一顆桃心,後來只剩下金色的流星雨緩慢下墜,将夜空照得如白晝,留下黯淡的煙塵。

即使只有短短的幾分鐘,可宴會的氣氛已完全地炒熱起來。

如果說焰火是今夜的第一個高潮,那第二個高潮鐵定是Lea推着十幾層的蛋糕過來。

蛋糕上惟妙惟肖地立着兩個小人,一個是尹瓊一個是Mendès,它們比真人笑得更甜。待到席間的人草草吃過一些蛋糕,樂團的演奏便戛然而止。靜默讓空氣裏的某些因素逐漸發酵——不是不安,而是對接下來所有事情的期待。

待到輕快活潑的小提琴再度降臨時,尹瓊脫掉外套,任由Mendès将她牽起來滑進舞池跳今夜的第一支舞。他們一邊跳一邊笑,那笑容蕭恒經常在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臉上見到,很無憂無慮的樣子,令人羨慕。

或許一段關系裏不會永遠是好的那些東西,但是蕭恒隐約能察覺到,尹瓊比和之前任何一任在一起時都要開心。周圍所有人都在笑着拍手,Mendès的母親在他們滑步到這邊時,還悄悄地向他們眨了眨眼睛。

跳完開場舞,就輪到他們所有人了。蕭恒身邊是尹時京和Anna,尹時京被一位稍年長些的女士邀請走,他來不及反應就被Anna帶入了那旋轉的中心。

這一跳起舞就停不下來。男女老少的血管裏不再流淌着血液,仿佛只有酒精和音樂,一圈又一圈的,而樂團也像是被他們的喜悅所感染,演奏愈發地随意,不再拘泥于古典樂的形勢。

蕭恒和Anna跳了兩支舞,又被尹瓊和一位不知名的法國女士拉去。待他好不容易歇息下來,發現尹時京也沒有好到哪裏去——現場女多男少,難得有兩位長得好看的年輕男性,自然大受歡迎。

見周圍氣氛熱烈,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尹瓊和Mendès身上,而且有不少同性別的人也抱在一起,他本來想過去請尹時京跳一支舞。無論能不能和人說,他們都是在一起的。

本來是這樣子的,只是中途出了些意外。

差不多将要午夜,大廳仍舊熱鬧得不像樣子,笑的笑鬧的鬧。

想要從這樣的喧嚣裏離開是很容易的一件事。蕭恒悄悄地帶上大門,沿樓梯下樓,回到自己二樓靠右的房間裏。周遭驟然變得安靜,他不太習慣地按住還沉浸在狂歡裏的心髒,茫然地等它跳得不那麽厲害,好似要從胸腔裏掙脫。

他沒有開燈。床頭第二格抽屜,裏面擺着他痛恨至極卻不得不一日三次按時服用的各種精神類藥物。他一整晚都和其他人在一起,險些就忘了自己和正常人之間還差了點東西。

可能和血液裏殘留的腎上腺素有關系,他的手顫抖得很厲害,一時沒注意,紙袋子掉到地上,一半的藥片灑在地毯上。憤怒驟然撕開平和的表象,從裂縫裏湧出來,像毒液一樣侵蝕着他的心。他有些挫敗地蹲下來,抱住頭,強迫自己不要去想,好讓挫敗和怒火慢慢倒回去。

這藥醫院管得非常嚴,每次梅醫生都只能算好日期給他定量開。這樣丢了大半,等他回去要求補開肯定會受到一系列盤問,麻煩得要命——哪怕梅醫生信任現在的他,知道不會濫用藥物,但考慮到他極其不好的前科,有些流程肯定要走。

苦澀的藥片貼着舌根化開,他就着冷水将藥片吞服。

很長一段時間裏他都沒有挪動身體,跟死了一樣,只剩胸口一點點起伏。

遠處傳來喧鬧的人聲和隐約的音樂,起初只有一點點,後來愈發清晰。

圓舞曲之後忽然換成了更狂野的,熱烈奔放的舞曲和尖叫笑鬧令人仿佛置身于蠻熟紅裙舞娘、玫瑰花和鬥牛士的西班牙酒館。

仿佛過了午夜,所有人難得放縱,都放開了禮數教條的限制,在舞曲和酒精的雙重刺激下開心得忘乎所以,似乎要這樣一直跳到長夜消逝,太陽升起。

蕭恒走到窗戶邊上,冰冷地玻璃貼着他發燙的臉頰,因先前洶湧而起的憤怒和無力似乎也被這冰涼的溫度所緩和,不再如烈火一般灼燒着他的心。

玻璃倒影裏的男人臉色蒼白,鼻梁高挺,嘴唇單薄,眉骨的輪廓有些銳利,但眼神是柔軟無力的,好似對所有的東西都失去了興趣。他一直都不喜歡自己的長相,覺得薄幸又陰郁,但心裏又有一個聲音說,他可能只是不喜歡這副和他母親如出一轍的瘋狂神情。

那樣多的情緒堆積在他的心裏,當中有些明明不屬于他,卻要他着實難受。直到他摸到一手灼熱的液體,看到那微弱的反光,才知道自己又失去控制,難以自制地哭泣起來。

他跌跌撞撞地沖進浴室,打開水龍頭,澆了一捧冷水到自己臉上,洗去淚水,然後用毛巾粗暴地擦幹。

終于等他狼狽地從房間裏出來,黑暗裏似乎有一個人的影子在那裏。

“你……”

他認出了這是誰。

“蕭恒。”

“嗯?”他沒有靠近。

“我想找你跳舞,結果沒找到你。”尹時京站在背光的位置,如一片比夜色更深更重的影子,如何都照不透,“問Lea,她說你悄悄下來了,然後我就來找你。”

“我也想……”我也想找你跳舞。這話蕭恒說了一半就停住,做出副無所謂的樣子,聳了聳肩,“我有些累,想出來透氣,馬上就回去……你做什麽?!”

尹時京的手指從他的眼角擦過,那溫度讓他背脊發麻。

平時裏再隐私的地方都觸碰過,他很少覺得不好意思,甚至會期待再多一點。可他剛剛因為一些很不好的原因哭過,即使冷水沖洗了很多遍,那股灼熱的酸澀仍停留在眼球表面。

他只能寄希望于這裏太黑,尹時京無法發現異狀。

“你……”他閉上嘴不去看尹時京的眼睛。

夜越來越深,當城市安靜下來,光害不再如前半夜那樣強烈,夜色愈發清亮起來。

“怎麽哭了?”

尹時京的一舉一動都讓他心驚膽戰,好似已看穿了他那層正常人的僞裝。

“心情不好嗎?”

“沒有。”他回答得太快了,話音剛落就覺得不妙。

尹時京扣着他的肩膀,湊過來親吻他。

剛一湊近,蕭恒就聞到酒氣——除了酒會上五色缤紛的雞尾酒,餐桌上開了一瓶又一瓶的紅酒和香槟,一樣樣混雜下來早就分不清究竟喝了多少,喝醉也不奇怪。他緩緩地張開嘴,手指按在尹時京的脖子上,而整個人卻被他用力地按在玻璃窗上。

背後是冰冷的玻璃,而身前是溫暖而結實的懷抱。

餘光可以瞥到樓上的輝煌燈火和底下的花園。他像是窒息,有些想要掙脫這樣的吻,但過了幾十秒,又沉迷地閉上眼睛——身體上的欲望如一團藏着暗火的灰燼,可精神上的依賴如何都扯不斷,他喜歡尹時京,喜歡得都有些恐懼了。

有些東西看起來還是原樣,但分明有種更黑暗的意味在裏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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