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徹夜笙歌的人仍在喧鬧,只是房間裏似乎隔了層東西,外頭的熱烈無法感染到分毫。
他們站得很近,連影子都疊在一起,怎麽也分不開,好似真的是親密無間的情侶。
“我們……”蕭恒許久才組織好的詞句剛開頭就被尹時京豎起的一根手指給堵了回去。
尹時京用指尖摩挲着他柔軟的嘴唇,嗓音有些沙啞,“雖然氣氛很好,但我有話要問你。”
“可是……”他們已經離開得足夠久,該回到那恍若未有盡頭的狂歡中,随其他人一起放縱。
“沒人會在意的。”見蕭恒還想反駁,尹時京輕笑一聲,“我比你更了解我媽媽,她正在興頭上,難道我們要專程去掃她的興?”他嘴角微揚,可眼神清清醒醒,半點都不像爛醉的樣子。
蕭恒被他堵得無話可說,索性不再開口。
他們就這樣待在黑暗與靜默中,可心境一點都不平和——至少蕭恒是這樣,他心煩意亂地用指甲刮蹭身後的牆紙,好似這樣能讓他稍稍放松下來。
“蕭恒,你在吃什麽藥?”
“你在說什麽?”他心頭警鈴大作,表面上兀自作鎮定狀,“我上次不是說了嗎,是維生素。”
“你覺得我會信嗎?”尹時京語氣平淡,像在談判桌上講公事,一定要講出個所以來。
“為什麽不信?”蕭恒順着他的話往下,“很普通一件事。”
“以前痛得睡不着你都不肯從床上起來,現在怎麽會了?”尹時京忽然擡起手覆在他的眼睛上,掌心溫暖得他都忘了要躲開,然後很快挪開,“我都沒有忘,沒想到你居然忘了。”
“想不到你還記得。”驟然憶起舊事,他心裏某個地方動了下,澀得慌。
進入高中的那年,他的發育期姍姍來遲,一口氣長了整整十五公分。因為神經跟不上骨骼的生長速度,那一年裏他時常硬生生從睡夢中痛醒。就算是這樣,醫生開的鈣片他都吃得稀稀落落,時不時漏掉一兩回,然後晚上繼續在床上打滾,第二天上課都沒有精神。
最後他父母只能去拜托和他關系好的尹時京每天盯着他在學校裏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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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人都是會變的。”蕭恒搬出他常用的借口,“現在我……”
他忽然詞窮。
為了表面的正常和光鮮,他說了太多的謊,每一個謊言背後都需要千千萬萬個謊言來圓。而日複一日地生活在謊言裏,真的值得嗎?
“實話實說,蕭恒,我知道你在吃抗抑郁症的藥,而且吃了很長一段時間。”尹時京望向那片朦朦夜色不語,過了許久才從口袋裏摸出煙來,咔噠一聲點燃,“你以為你做得很隐蔽嗎?蕭恒,我只是不想再裝不知道了。”
他低頭抽煙,薄薄的煙霧後頭,眼神都透着倦怠和疲憊。
勉強自己做一件不怎麽樂意的事情很久,任誰都不會覺得歡愉。
平日講法條講合同的場合,蕭恒總有說不完的話,從不肯輕易吃虧,可此刻他的腦子像是鏽住,稍微思考一下都僵得厲害。
過了好一會他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沒什麽大不了的,”他的聲音很輕,甚至都要被遠方隐約的音樂蓋過,“可能是前段時間工作壓力有些太大,辭職後調養下就好了。這個病很常見的。”
他清晰地聽到尹時京嘆了口氣,繼而在這個人的臉上看到了不忍和為難,直覺他要說出什麽令自己難堪的話。
“不要讨論這個話題了好不好。”他的語氣裏透着一絲不易察覺的哀求。
又是好長一段寂靜,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那邊的歡呼和笑鬧漸漸地輕了。也許最好的做法是随便找個話題岔開,但蕭恒不知道要談論什麽,便在靜阒中等待他的下一步。
這段暧昧的關系當中,作主導的永遠都是尹時京而不是他。
眼見那支煙将要燃盡,尹時京轉過頭看他,微微地笑着,“其實在英國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在吃那些藥。蕭恒,你大概從來都不知道你的謊言有多麽不堪一擊。”
真要說的話,其實他的語氣很柔軟,但內容着實殘酷,殘酷得蕭恒幾乎想轉身逃開。
那眼神将他釘在原地,他都能想象出尹時京說出這句話時,心中伴随着殘忍的快意——也可能只是他在恐慌中生成的錯覺。就像那些處心積慮又老謀深算的獵人,面對自己的獵物,一點點抛出籌碼,冷酷地粉碎對方微弱的抵抗,不給半點反抗逃走的機會。
——尹時京究竟知道了多少?他還有多少事情沒有和我說?
他閉上眼睛,強迫自己不要害怕,不要焦慮,不要失控。
“是嗎,什麽時候?”
“有一次你出門出的匆忙,就放在餐桌上。我稍微查下就知道那是治什麽的。”
說到後面,尹時京放緩了語氣,裏面的某些情感近乎于哀恸。
“你搬走以後,究竟發生了什麽?”
但尖銳的蜂鳴占據着蕭恒的大腦,令他根本無暇顧及這些東西。尹時京知道了他不是個正常人,那他還知道什麽,他知道那件事嗎?不,不可能,他應該不知道,他沒有和任何人說起過那個下午,沒有人會知道那天發生了什麽。
他只想逃走。
逃走。快些從這個人面前逃走。
他低聲說,“既然這樣,我們不應該繼續在一起了。”惶惶然間,他手抖得很厲害,伸進口袋才想起自己戒煙已經有段時間,“和我這樣的人在一起對你不公平,我……你總有一天會覺得厭倦的。”之前猶豫了那麽久的話,現在反而可以攤開了說。
無論尹時京對他是怎麽樣的感情,他都不該再把他視作自己救命稻草。
他險些忘了這裏是自己的房間,幾欲轉身就走。
“我不能害你。”他強迫自己不去看尹時京的眼睛,“我不值得。”
——我不值得他這麽好的人。我不值得。
“你在胡說什麽?”
先前的一點溫柔如冰雪消融,只剩下十成十的冷漠。
尹時京冷冷地盯着他,好似真的發怒。
“我沒有胡說。”說話時,他的心頭苦得厲害,“這樣對我們兩個人都好。”
他等不到尹時京對他感到厭倦的那一天了。
很久都沒人說話。其實他并沒有多麽堅定,只要對方稍微強硬點就會露出醜态,但也許這樣就算是說通——尹時京總有一天會意識到,少年時期求而不得的那一點執念算不上什麽。
無論是愛或是不愛,深陷泥濘之中的都只有他一個人。
“我走了。”
生怕自己反悔,他掙開尹時京松松握着的手腕,朝門邊走去。
宴會是絕對不會再回去,但在那之前他可以去別的地方冷靜一下。
只要冷靜,就能慢慢接受他們從今夜分開的事實。
“好不好不是你說了算的。”尹時京的聲音在身後響起,冷淡得吓人,“我等了這麽久,哪怕你會把自己毀掉,我都不會再放手。”
随後有人大踏步過來,拉住他将他強行摟進懷裏。
尹時京比他稍微高一些些,修長有力的手指覆在他的後腦,半強迫他靠在自己肩膀上。
“你……”他靠着隐隐透露對方灼熱體溫的羊毛織物,眼前一片漆黑。
呼吸間是古龍水綿長的木香尾調,暖得心都要燒成灰燼。他本來還想掙紮,可喉嚨裏哽着東西,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我早就知道,如果我那時把話說得太死,你會轉身就跑。”尹時京貼着他的耳朵,像在喃喃自語,“但是你已經答應過我,我不接受這樣的理由,你不能因為這種事就和我分手。”
“除非你已經不再愛我。”
十年前,梧桐凋落的深秋,尹瓊和那位卓姓房地産商人分手。
其實那時他們已到談婚論嫁的地步,連婚紗設計師與創意婚禮人都選好,卻因為姐弟戀加上尹瓊獨子都已讀高中,導致男方家裏人堅決反對,甚至到了以死相逼的地步。僵持了一周左右,尹瓊敏銳感受到對方有妥協之意,幹脆約他出來,直接提出分手。
那時正逢尹時京的女朋友和他鬧別扭——對方是隔壁女校的藝術生,學小提琴和舞臺表演,氣質優雅,形象甚佳,不知道腦袋裏哪根筋不對勁,一定要用出軌來測試尹時京是否愛她。
家裏學校裏都烏煙瘴氣,尹時京幹脆來蕭恒家暫住,很有些避難的意味。
“你不去安慰安慰她嗎?”
蕭恒靠在沙發上畫畫,尹時京側着身子坐在窗邊給他做模特。
反正是經常的事,他們都習慣得很。
“誰?”
聽到這麽個回答他實在沒忍住白了對方一眼,“你媽媽。難道你覺得我會讓你去安慰你那個女朋友?”因為和尹時京走得近,這幾天他連帶着受了不少騷擾,簡直煩不勝煩。
“為什麽?”尹時京盡量維持着一個姿勢不動,以至于蕭恒看不清他臉上的神情。
鉛筆劃過微粗糙的紙面,沙沙地響。蕭恒大部分注意力都放在這未完成的畫作上,只有很小的一部分反應過來他究竟在說什麽。
“你談了那麽多次戀愛,連失戀是很痛苦的事情都不懂嗎?”他随口說道。
升入高中不過幾個月,尹時京就已換了兩個女朋友,速度真是比飓風還要快。
倒不是沒有女生對蕭恒表達過隐晦的好感——哪怕是最好的重點高中,高一都是最快樂最散漫的一年——他只是對談戀愛這件事沒什麽太大興趣。
“也許吧。”
“聽起來,你好像不喜歡她們?”
蕭恒手上使錯了力氣,長長的鉛芯頓時斷掉。
“喜歡是喜歡,卻不是沒了就不能活。”坐了太久,尹時京稍微活動了一下身體,語氣倒是漫不經心,“打發時間而已。”
“也是。”
以他們的年紀,說愛又太敷衍太輕浮。
“應該說只有喜歡是不夠的,只有愛過再失去才會痛苦。”
蕭恒聽完,在筆盒裏找到另一只削好的鉛筆,繼續起剛才的事情。
這次再沒什麽打擾,他很快就進入收尾階段。
“其實我知道,我媽媽大概是真的愛那姓卓的男人。”
就在蕭恒将要完成時,尹時京冷不丁打破了室內的寂靜。
“你知道?”蕭恒前幾天剛陪人重溫了泰坦尼克號,對愛情這個話題算是有幾分興趣。
“但看她那副樣子,如果愛總是帶來痛苦的話,還不如不要的好。”
蕭恒低着頭,像是在修改畫中的小細節,“原來是這樣啊。”
這大概是尹時京第一次當着他的面發表對愛情這件事的看法,令他過了這麽多年都無法忘懷。
“是,你說得對。”被說中裏心事的蕭恒低聲承認,“我确實是愛你。”
從很久以前開始,能給他這樣感覺的只有尹時京一個人,無論是喜歡或是愛,都要人心悸。
他想要尹時京又不願說出口。因為無論生病還是欲望都是很痛苦的事情,他不知道尹時京是否還抱持着當年的想法——就算不是,他也不太願意把自己的痛苦加注在對方身上。
哪怕後來在一起了,他仍下意識就想着逃避,不願把事情坦誠來說。尹時京沒有說錯,如果那時換一種說法,他肯定會拒絕——不光是害怕确定關系的原因,還有一點自卑。他痛苦了太久,連怎樣呼救都已經快要不記得。
不合時宜的,他覺得當時的自己有些好笑:像尹時京這樣的人又怎麽會弄不清自己究竟是否喜歡一個人?尹時京說得真沒錯,他不擅長撒謊,更不擅長分辨謊言。
可能只有他會信這拙劣的謊言了。
“大概是搬走後發生了一些事情,具體是什麽我不太想說。你能理解嗎?”
他的心跳得很快,簡直像是要從胸腔裏掙脫,而聲音悶在喉嚨裏,帶着些茫然。
最初他說要走時只有三分的動搖現在已瘋長到十分。分開的念頭他确實不止一次有過,可無論哪一次,他都先過不去自己這一關。他早該明白。
“我知道。”
尹時京繼續摟着他,因為抱得太緊,都有些痛的感覺。
可無論是他們哪個都不太在乎這麽點疼痛。過了一會,蕭恒才猶豫地擡起手,像是要抱回去。等手懸在半空,将要觸碰到對方的脊背,他猛地停下。
“和我在一起可能會是件很痛苦的事情。”
想起自己的累累前科,蕭恒忍不住再度提醒他,讓他仔細思考。
“沒有看到你和別人在一起痛苦。”尹時京吻了一下他的耳朵,說起自己那時的感受,“我忍耐了這麽久,好不容易才得償所願。我甚至都可以接受你不愛我……反正三個月不行就半年,半年不行就一年,我總有辦法讓你離不開我。”
蕭恒沒有問究竟是什麽讓尹時京下定決心要和他在一起。
也許是觸景生情,也許是長久以來考慮的結果,但總不是些很重要的東西。
“有些話你現在不願意和我說,我就暫時不會再問。”尹時京停頓了一下,“但只要你不說和我分開,我都可以慢慢等。”
蕭恒知道,他一貫有耐心。
他的手指終于觸碰到尹時京的後背,似乎随着那一點溫度,所有的猶豫都灰飛煙滅了。他同樣緊緊地摟住尹時京,像《巴黎聖母院》的最後,鷹山地穴裏緊緊糾纏的兩具骷髅一樣。
也許他再問尹時京會得到不一樣的回答:即使是痛苦,也有那麽多人前赴後繼地要去愛上什麽人,這大概就是人性的矛盾。
“不會太久的。我保證,不會太久。”
他是真的舍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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