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宴會直到天蒙蒙亮才散,外面到處都是細碎的嘈雜,像是高跟鞋落在大理石上,又像是輕而快的說話聲,隐約,無孔不入,滲透進這石頭建築的每一個角落。
淺眠的蕭恒被驚醒了一次,但敵不過疲乏,很快就靠着另一個人溫暖的身體再度合上眼睛。
“……我知道了,需要簽字的放我桌子右邊,剩下的你知道該怎麽辦。”
待他再睜開眼睛已是日上三竿,房間裏似乎有人在說話。
“卓董出院了,幫我訂一束鮮花送到他家……随便寫什麽,反正總不是‘早日康複’那一類的。”那人應當是站在窗戶邊,被爛漫的陽光照得只剩下個深色輪廓。
“沒什麽大事就挂了,我這裏還有別的事。”
尹時京挂斷電話走到床邊,俯視還躺着的蕭恒,“醒了。”因為是在自己母親家裏,不需要做外邊的嚴肅打扮,他頭發松松地垂下來,更顯得年輕。
見他穿戴整齊,容光煥發,分毫不見宿醉痕跡,蕭恒更覺得自己應該多去兩次健身房。
“現在幾點了?”因為坐起來得太急,蕭恒眼前黑了兩三秒才緩過勁。
酒這種東西,永遠只有喝下去的一兩個鐘頭最享受,然後餘下的時間都要拿來還債。
尹時京不回答,他翻出枕頭底下手機看了眼,捂住額頭感慨,“下次絕對不喝這麽多酒了,真的太誤事。”他很是懊喪地按住太陽穴,仿佛這樣便能緩解那裏針刺一般的疼痛。
“沒事,其他人也起得晚。”尹時京随意地安慰他,“收拾好了就下樓,他們在喝茶。”
他進浴室沖了個澡,把自己收拾出個人樣才跟尹時京下樓。
樓下客廳裏,其餘人都一副剛起來的困倦樣子,一邊喝茶吃東西一邊聊天。
尹瓊和Mendès坐在中央的位置,指指對面的軟沙發,示意他們坐下。
女傭Lea抱着一捧剛剪下來,還沾着露珠的紅玫瑰,依次插進四周的花瓶裏,或是放到盤子裏做裝飾。尹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問尹時京他們昨天後半夜跑到哪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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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來想找你跳舞,沒看到你,然後同樣的找不到蕭恒。”她的目光在他們兩人之間逡巡,很篤定他們是一同離場的,“我剛剛敲你房間的門,結果沒人。”
“我昨天在他房間裏睡的。”尹時京端起茶杯,思索了一下,答道,“我當時喝得有點多,想着床足夠大,便将就了一晚上。”他并未細說昨天晚上他們究竟做了什麽,可蕭恒的心還是短暫地提了起來。
好在尹瓊沒有過多糾纏細節,只當他們是一起長大關系好,簡單聊了幾句就和身旁的Mendès說起情侶間的悄悄話。蕭恒留意到她的手指上戴了一枚戒指——細細密密一圈鑽石做成花朵的樣子,很雅致,也許是訂婚戒指。
因為所有人都起晚,上午的時光便徹底荒廢。不像是在紐約,歐洲人天生閑散,一日從中午開始也不算什麽大事,更何況有過那樣好的一個夜晚。
在玫瑰和天竺葵的芬芳中簡單吃過早午餐以後,客人們提出告辭,作為主人的Mendès派司機送幾位沒有開車來的回家。Anna依次擁抱了Mendès和尹瓊以後,把目光轉向旁邊站着的蕭恒。蕭恒無法拒絕,只能過去和她道別擁抱。明明尹時京也在,他想不通為什麽是他。
“祝福你們。”她貼着他的耳朵輕聲說,“不想讓人看到的話,下次記得把門關嚴。”
還不等蕭恒反應過來她究竟說了什麽,她便松開手,和母親一同走了。蕭恒在原地站了幾秒鐘,發現尹時京正看他,目光柔和且專注,默默把原本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等Eva和Pascal離去後,尹瓊回屋子裏補眠,而Mendès出去與一位合夥人見面,這喧鬧了許久的屋子終于回到最開始的寂靜。
“她知道我和你在一起了。”上樓的時候,蕭恒和尹時京提起那個擁抱。
“是嗎?”
今天天氣可算是明媚,哪怕是在樓道裏都能感受到那股透亮。就算只能見到尹時京的背影,也能感受到他心情好的不得了。
昨天夜裏他們第一次把許多秘而不談的事情拿到明面上來講,好不容易回到兩人獨處,蕭恒敏銳地察覺到氣氛跟以往不同。更融洽,也更加自在——煩心的事情還在原地,只是兩個人都知道要如何繞開,比過去時時如履薄冰來得要好。
他仔細想了想,“因為對象是她,我不怎麽怕。但如果是你媽媽或者姑姥的話,我想不出來要怎麽應對。”
尹時京忽然停下腳步,他沒注意,一步往前就撞在他背上,要不是及時抓住了扶手,只怕是要倒退一步。他站穩身子,見尹時京回頭。
“想不出來就不用想。她知道了就知道了,不會做出拿着支票威脅我們分手的事情。”
想到尹瓊手握支票威脅他和尹時京分開的畫面,蕭恒忍不住笑起來。笑完他又覺得有幾分惆悵和後怕——昨天他說了要分開,幸虧尹時京沒有同意,否則他都想不出自己要如何後悔。
他大概再不會碰到像尹時京這樣喜歡他的人了。
“在想什麽?”尹時京已到二樓,居高臨下地看他,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我在想,”他清了清喉嚨,“我在想,幸虧你拉住了我。謝謝你。”
“說真的,我不明白有什麽值得你道謝的地方。”
圖書室的大門緊鎖,尹時京手伸進口袋裏找Mendès之前給他的鑰匙。這是棟建造于十八世紀末期的老建築,縱使幾個世紀以來內部裝潢多次翻新,也難以抹滅那股老舊氣質。
陽光從走廊盡頭的窗戶斜斜地照進來,在木頭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蕭恒盯着空氣中上下翻飛的細小灰塵想工作以及今後的事情,一時沒反應過來他究竟在說什麽。
尹時京很快找到那枚小指大小的黃銅鑰匙,可不急着開門,靜靜地說:“我不明白昨天晚上我做了什麽值得你那樣道謝的事情。要知道,就算昨天你是真的決定離開我,我也不會讓你離開得那樣輕易。”他面帶自嘲的笑容,“如果真的是那樣,你大概會恨我都來不及。”
蕭恒一時想不到要如何回應,望向窗外的景色,努力在心中組織語言。
上樓時他想的并不只是昨夜裏的事,還有更久遠的往事:噩耗傳來的那個晚上,尹時京替他和父親公司裏的叔叔伯伯打過招呼,把他帶回家,強迫他躺在床上,直到他累極睡着,而期間無論他驚醒多少次,都有人溫柔地親吻他額頭或是握他的手。
當太陽重新升起,他睜眼就看到尹時京坐在細微晨光中翻書的側影。經歷了那樣一個動蕩倉皇的夜晚,一宿沒睡的尹時京眼睛底下一圈淡淡的青黑,校服襯衫皺巴巴的,右肩不知道在哪蹭到了一塊污漬,靠近了似乎還能聞到醫院的來蘇水味和血腥味。
追溯到他們認識的第一年,他都未曾見過這樣狼狽的尹時京,狼狽得如此真實,真實到他再無法安慰自己噩夢過去,他的家庭還完好如初。
然後他縮進被子裏,再也無法控制眼淚往外湧。一會,只要一會會就好,他這樣跟自己說,樓下是新設的靈堂,媽媽還在醫院裏輸液。他不再是小孩子,可尹時京還在他身邊,仿佛絕望之人最後的慰藉。
如果說他被沉船上的錨拖曳着下墜,那尹時京就是站在陸地上,最後一個向他伸出手的人。
他好多次觸碰到他溫暖的指尖卻又擦之而過,在冰冷的海水裏掙紮。但如果沒有尹時京,他大概早就因為難以承受那樣多的痛苦向永恒的安寧屈服,再也不會見到真實的太陽。
“不止是這一件事。是對我來說很重要的幾件事。”蕭恒說得有些急,“你想象不到的。”
“是嗎?”
尹時京朝他看過來,目光裏沒有太過濃墨重彩的悲喜,看不清楚他是明白還是不明白。
“你拉住了我,”他含糊地說,“否則我就不會站在你面前了。”
在他離深淵只有一步之遙的時候,尹時京拉住了他。
無論如何,沒有尹時京就不會有今天的他。
“要向別人道謝的話,不是嘴上說說就好的。”尹時京整理了一下袖口,好整以暇地說道。
聽出他話裏不一樣的暗示,蕭恒有些無奈地伸手勾住他領口,将他拉得更近,近到兩人呼吸交融,都能感受到嘴唇似有還無的微妙觸感。
“這樣夠麽?”他貼着尹時京的唇縫低聲問。
可尹時京沒再給他繼續說下去的餘地,攬住他的後背,實實在在地吻了上來。
顧忌場合,蕭恒只打算輕描淡寫地親一下,哪能想到會被纏住,完全無法脫身。長而熱烈的吻中,尹時京修長的手指按着他後腦的一小塊凹陷,銜着他的嘴唇,不肯令他掙脫。
漸漸地,尹時京不再只是親他的嘴唇,順着下巴輪廓一路向下,尖尖的虎牙咬在跳動的頸動脈上,鼻尖擦過他的喉結,癢得厲害,像在心裏放了把野火。他擡起手遮住眼睛,喉嚨裏小聲呻吟,腦子裏想的卻是些更下流的事情。
吻夠了便依偎在一起,尹時京的神情柔軟得不可思議,“好了,進去吧。晚上還要出門,再耽誤就趕不及了。”
劇院裏正上映一部頗有意思的歌舞劇,尹時京早早訂了今夜最好的位置。他深呼吸了幾次,将“不想去”三個字咽回去,跟着尹時京走進Mendès的圖書室。
室內不再像室外那般明媚,特制的遮光窗簾拉得嚴嚴實實,陰涼而陰暗。随着他們的呼吸,好聞的紙張、油墨、木頭和幹燥劑混合氣味充盈了整個肺部,仿佛回到了學校的圖書館。
他看尹時京的眼睛,發覺尹時京也在看他,應當想到同一件事。
幾排塞得滿滿當當的書架後面是一間小型放映室——不是數字家庭影院,是那種極具時代感的膠片機和幕布,蕭恒都只在資料片和某些電影裏見過。他簡單浏覽了一下櫃子裏貼着手寫标簽的膠片,大部分是他沒看過的片子。
假使時間寬裕且主人許可,他很願意在這裏看一場電影,可顧忌到接下來的行程,他們很快去了其他地方。
因為裏面有很多年紀是他們加起來幾倍的老書舊書,時刻要保持幹燥,所以中央空調24小時都不停止工作。這溫度濕度對書來說很舒适,對人來說就不一定。蕭恒草草浏覽過書架,和他想的差不多,這裏大多是法文書,只有少數一部分是英文的。
他注意到一個熟悉的名字,哪怕是對法文一竅不通的他都聽過她和她的兩部知名作品,可他的目光并沒有放在它們身上,而是對準了另一本——
“是《揚?安德烈亞?斯泰奈》。”尹時京以為他是對它們有興趣,看清書脊上的字以後輕聲說,“是她晚年的作品,寫給她年輕的同性戀情人。”
“我聽過它。”蕭恒這樣說,并不打算将它從書架上抽出來。
他曾經在別人那裏見過這本書的中譯本,只是一次都沒有翻開過。他不知道它究竟是一本怎樣的情書,或者病中的低語。它的書腰上印了一張合照:衰老伛偻的女人和留着胡子的年輕男人,任誰都會認為他們是兩代人而非情人。
——你的溫柔,它把我帶向死亡,而你也一定在無意識地渴望,我的死亡*。
忽然他想起這句話,回頭去看尹時京,尹時京對這個地方沒有太大的興趣,眼神散漫卻柔和,正漫不經心地翻一本還算新的詩集。記憶回溯到許久某個陰天的下午,尹時京從外面回來,快步走過花園,舉手投足間有一種他自己難以察覺的優雅。
他不渴望死亡,清楚自己究竟在做什麽,更不會害怕尹時京帶給他的那些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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