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上午十點鐘,蕭恒起床後沒有見到尹時京,随即想起他昨晚說今早要見位生意上的合作夥伴,便自己帶上錢包出了門。
從地鐵裏出來,看到标志性的玻璃金字塔,他便想起上次和何爍他們來時的場景:時間不巧加旅游旺季,開放的繪畫館裏蒙娜麗莎和維納斯前簡直人山人海,除了人頭看不了任何東西。
星期三的許多展館都對外開放的好日子。他沒有仔細看地圖,就是漫無目的地在館內逛,偶爾經過一兩個從斷臂維納斯方向出來的旅游團。盧浮宮實在是太大,藏品實在是太多,到處都是雕塑和油畫,若是要每樣都仔細看過去并了解背後的故事,只怕一周的時間都不夠用。
比起鎮館之寶蒙娜麗莎,他看了最久的一幅畫其實是《梅杜薩之筏》。真跡永遠比仿品和縮略圖來得震撼,他盯着畫中人絕望哀苦的臉龐,似乎自己也置身于巨大天災之中。
途中尹時京打來電話,說那邊實在是太過熱情,邀請他去自己家做客,可能要晚一些才能回去——按一開始的安排,如果尹時京能在晚餐前離場,兩人可以約着一同去什麽地方。
哪怕不做什麽,光是沿河畔走一遭,欣賞一下巴黎夜色與波光粼粼的塞納河都是好的。
他沒吃午飯,一整天就在館內消磨,先是繪畫館,再是古埃及館和古羅馬館,大部分是仔細看,少數是走馬觀花。臨到離館,望着頭頂翻滾的濃雲,再看到其他步履匆匆的路人,他心頭有些不好的預感。
還不等他反應過來,滂沱大雨便從天而降。來時豔陽高照,傍晚大變天,饒是及時上了出租,他還是渾身上下濕透,寒意順着往骨髓裏鑽,要人直打哆嗦。出租車司機是個三十多歲的白人男性,看他模樣實在可憐,主動把空調溫度打高,還找出毛巾讓他稍微擦下頭發。他連聲道謝,對方卻只是擺手,讓他快些回家。
回去後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樓洗澡換衣服。他凍得嘴唇泛青,噴嚏不斷,說話嗓音都變了調,直到熱水漫過背脊,将寒冷驅逐,才終于生出一些自己還活着的實感。
他洗完澡,正考慮要不要不吃晚飯直接睡一覺,就聽到外面有人敲門。開門前他以為是尹時京回來了,沒想到是女傭Lea。
女傭端着摻了白蘭地的巧克力供他驅寒,還說那邊有個人找他。
工作間的窗簾松松地拉上,只有一盞搖晃的白熾燈作為光源。
屋內的擺設無比簡單,除了那些蒙着布,完成或未完成的雕塑就只有一副畫架兩把椅子。
不過是吃個晚飯的功夫雨勢就轉小,淅瀝瀝的,水流在玻璃上形成網絡,又在地磚上投下一圈圈的波紋,宛如潮濕的水底。蕭恒推開虛掩的門,裏面的人沒有像是沒有察覺到有人來了,仍靜靜地坐在椅子上,低着頭在紙上畫着什麽。
“阿姨,你找我有事嗎?”蕭恒拉開她對面的椅子坐下。
“我的思路卡住了,有些靜不下心來,想要個人陪我說說話。”尹瓊放下筆,站起來,走到那完成了一小半的雕塑身邊,揭開上頭蓋着的濕布,讓它暴露在視野下,“不會打擾到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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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的,我對這些也很有興趣。”
蕭恒注意到她沒有完成的半張畫,畫的是個看起來有幾分眼熟的年輕男人,牽着狗走在橋上。
“就是它嗎?”想不起自己究竟在哪裏見過這張臉,幹脆不再多想的蕭恒擡頭看那尊雕塑。
“是啊,就是它,我可算是為它操碎了心。”
尹瓊不急着動手,只是站在遠處慢慢端詳它,仿佛要把每一個小細節都牢記在心。
在蕭恒眼裏,它已初具一個人的輪廓——從骨骼和肌理的分布來看,應該是個年輕男性。它的五官模糊,肢體語言也暧昧不清,離完成應當還有很長一段距離。可不知為何,光是這麽一個粗略的黏土人形,他就能看出某種近乎于活着的寧靜。
“我不太懂雕塑,但是它就像活着一樣。”他低聲說自己的真實感受。
“是嗎?”尹瓊伸出手比量它各處的比例。
不知道是太過感性還是事實如此,從蕭恒的角度看去,她仿佛要擁它入懷。
她的背影單薄且瘦弱,仿佛《羅丹的情人》裏某一幕場景投入到現實裏。
“噓。”剎那間,她豎起一根手指,從桶裏取了黏土在它的軀體上塗抹、修補,又用刻刀剔去多餘的部分,将它一點點變成自己想象中的模樣。
見她投入,蕭恒不再說話,拿起她擱置的筆,在一張新的畫紙上塗抹起來。
窗外的冷雨仍然在下,玻璃上很快凝結起一層細密的霧氣。他本來只是想憑借記憶畫一下白日裏的盧浮宮,但下筆總有猶豫——猶豫了太多次不如停下。
“你看起來有話要說。”
等尹瓊忙完一個階段坐下來休息,一眼便看出他心裏有事。
“那副畫,他……”他欲言又止。
他想起來這畫上的男人像誰,或者說,是尹時京像他。
“你不都猜到了這是誰。”尹瓊坦然承認,“是的,是他爸爸,血緣上的那個。”
當初尹家二老對她大發雷霆,多次逼問她男方的身份,她都沒有說出對方究竟姓甚名誰,只一口咬死尹時京是自己一夜春風的産物。蕭恒如何都想不到她會對自己講述那神秘男人的事情,就像他怎麽都想不到裏面居然另有隐情。
“我不記得為什麽我要生下他了。”
她和尹時京那姓名不詳的生父起初的确是一夜情。
對方是巡回樂團的大提琴手,談吐優雅,多情英俊,令她沉迷無可自拔。一夜之後,他們談了小半年的戀愛,但半年裏從未考慮過更進一步的關系——她有學業,他更不願安定下來。等熱戀的激情過去,兩人頻繁争吵冷戰,最後因為樂團将要去往奧地利發展,兩人草草分手。
“分手以後一周左右,我意識到自己懷孕。我不知道該不該留下來——那段時間我總是喝酒,還有可能用了不該用的藥,不是大麻,是感冒藥。醫生建議我生下來,他們總是這樣,搞人道主義那一套。我回到住處,日子稀裏糊塗的過去,直到四個月第一次胎動,我才意識到我身體裏真的有個小孩而不是腫塊。”
她凝視着那尊人像,笨拙的黏土在她纖細的手指下有了生命和形體,卻談論從自己身體裏誕生的另一個生命。
“在我決定生下他時,我哪裏知道懷孕是這麽痛苦的一件事,會胖,會嘔吐,會失眠,會水腫得不像樣子。我屬于妊娠反應很嚴重的那種,好幾次實在受不了,都想打掉他,可電話都拿在手上,卻怎麽也撥不下去號碼。猶豫着猶豫着就到了分娩的那天。他是早産兒,不足月,因為要當心感染住了一段時間的溫箱。我心裏忐忑得厲害,可護士把他抱給我的一瞬間,又覺得是值得的。”尹瓊眼裏閃動着似悲似喜的光,停頓了一下,繼續說,“說那麽多,我其實是個很不稱職的母親。他小時候我總把他丢給保姆和朋友,後來帶回國了又讓爸爸媽媽幫我照顧他,自己滿世界跑,連他在學校裏被人欺負了我都是最後一個知道的。”
蕭恒心中五味陳雜。
小時候的尹時京完全就是白人小孩模樣,因為容貌和普通亞洲小孩迥異,導致許多人都拿好奇目光看他。那些目光有好有壞,一次蕭恒無意聽見幾個高年級男生稱呼他為怪物,惱火得不得了,走上去跟他們打起來,為此被請了兩次家長。
無論家長老師怎麽問,他都不肯說出打架的真正緣由——對于還是個小孩的他來說,“怪物”是個很可怕的字眼,他不想自己難得的朋友知道有人對他抱持這樣的惡意。
沒想到這件事被尹瓊當做自己失職的證明。
“他從小就跟我不親近。不過也不能怪他,我想着我已經生下了他,沒有把他打掉,而且他不是一個人長大,又衣食無憂,就心安理得地忙着自己的學業、事業還有一次次的戀愛關系,忽略他是我的孩子,無論如何都是需要我的。直到他十幾歲,我和當時交往的男友分手,因為空虛和厭倦,第一次回頭審視起我和他的親子關系,才發現自己究竟錯過了多少。愧疚和虧欠中,我想過逃避,于是我又回了法國,而他要準備留學,又是很長時間沒有溝通。”
蕭恒記得,在英國的那幾年裏,尹瓊會定期給尹時京寄來賀卡和禮物,而尹時京也回禮,除此之外便不再有了。他沉浸在自己的混亂裏,只當他們母子關系不錯,沒多問過一句。
“後來呢?”
既然尹時京肯來參加她的訂婚儀式,那這段關系定然是得到緩和。他想知道緩和的契機。
“有一年,他主動給我打電話,說自己喜歡上了一個人,卻很猶豫要不要去追求。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對我提起自己的事情,還是這樣的隐私,我幾乎驚呆了,連電話都握不住。他不等我回答,繼續說,那個人可能并不喜歡自己,而且已經和別的人在一起。我聽出他是痛苦——他也會痛苦,我只要這樣想想就心如刀割,這次是他主動和我說,那之前他沒和我說過的又有多少次?我買機票飛往倫敦,我知道,如果我再不做出點表示,他會對我徹底失望。”
原來跨出那一步的人竟是尹時京,可蕭恒已顧不得思索這件事,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尹瓊正在說的話題上。
“說實話,我不知道要如何安慰他。在許多事上,他都比我勇敢。如果不是他勸我,我可能直接無法跨出失敗的陰影接受Romain。我只能勸他等待,或者放棄——看起來他選擇了等待。今年秋天,他告訴我,他和那個人在一起了,還對我說謝謝。”
“他喜歡的人或許有點離經叛道,但他願意和我分享他喜歡的人,我就知道無論如何我都不能讓他失望。從小到大我都虧欠他,我作為母親,應該為他着想,愛他所愛的。”尹瓊的眼眶微紅,顯然是做過一番心理鬥争,“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蕭恒想說,他明白,他怎麽會不明白。
如果他也能有尹瓊這樣好的母親,那該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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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