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一中采取全封閉式教學,沒有雙休只有月假。
這天剛好是月初放假的時間,只強制上第一節 晚自習。出校門後蕭恒看了一眼頭頂灰撲撲卻還亮着的天空,心中充滿了不現實感,仿佛還是不肯相信自己就這麽自由了。
他家和學校不在一個市,平常要麽有人開車來接要麽他自己坐火車回去。他在校門口看了一圈沒看到那輛熟悉的黑色寶馬,便背着書包打車去了火車站。
“徐姐,我媽媽在家嗎?”确定遠離了其他同學的目光後,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開機給他們家保姆徐姐發了條信息,很快就得到了肯定回答。
他不在的日子裏,他媽媽時常會去他外公外婆家小住,加上她精神時好時壞,經常忘了他回來的時間,所以每次他都會提前确認,免得橫生枝節。
路上車轉了三趟,到家都差不多快要轉鐘,他從樓下看,發現自己家的窗戶是暗着的,不知道是不是都睡下了。
上樓以後,他掏出鑰匙打開門,客廳裏一片黑暗,徐姐的房門虛掩着,裏邊透出一點顯示屏的熒光。他沒有去打擾她一天裏最安逸的幾個小時,轉身進了餐廳,發現溫熱的飯菜擺在桌上,都是他喜歡吃的東西,顯然是有人數着時間準備好的。
他簡單吃了頓晚飯,收拾好廚房,上樓敲他媽媽的房門。
“進來。”
他媽媽披頭散發,穿睡衣坐在床上,定定地盯着窗外,連他進來了都不看一眼。
“你最近去外公家了嗎?”他坐到她的床邊,拿起櫃子上的梳子替她梳起亂糟糟的長發,“不過你要是想一個人在家待着也沒什麽,有事就給我發短信,我雖然不會立刻回,但我保證我只要看到了就會請假回來找你。如果你不想一個人在家,又不想去外公外婆那裏,聽說最近卡地亞發布了一批新珠寶,你要不要去看看?”
他父親驟然離世,留下偌大家産給他們母子。代表尹氏前來收購公司資産的尹澤給了她一份股權轉讓協議——将尹氏5%的股份以市價做抵償。這聽說是尹老爺子的意思,為的就是能保證他們孤兒寡母能一生衣食無憂。
珠寶、新衣服、戲劇還有音樂會,蕭恒想不到還有什麽她感興趣的東西。
她仍不作聲,甚至都不知道有沒有把他說的話聽進去。
“随便你吧,你喜歡怎麽樣就怎麽樣好了。”
他梳得很慢,偶爾碰到打結的地方都一點點解開。細軟的發絲從他的指尖滑落,再如沉重的緞子一般鋪在她的背上。他眼尖,忽然看到鬓角的地方有幾縷已經斑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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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開的藥記得吃……”
“我沒病。”講到這個,她終于有點了反應,打斷他,語氣陰沉沉的,“那藥吃了我人不舒服,讓徐姐都扔了。你們一個個的都讓我吃藥、治病,我病沒病我心裏清楚,是不是不聽你們的你們下一步就要把我關進精神病院裏了?”
“……怎麽會?”話裏惡意迎面而來,他手抖得險些連梳子都握不住。
他忽然有些慶幸自己坐在她身後,而她看不見他現在的表情。
他明白,爸爸意外身亡後,和他感情最深的媽媽深受打擊。只要度過這一關,她就會恢複成原來那個溫柔和藹,臉上總是帶笑的媽媽……他故作輕松地和她講學校裏的事情——少部分是真的,其他大部分都是根據過去編的。
一直講了小半個鐘頭,他再也講不下去,聲音漸漸地小了。
整棟樓靜阒無聲,深沉的夜色倒映在玻璃上,冷肅凄清,而白茫茫的反光更襯得她面白如紙。
“好了,我出去給你熱杯牛奶,準備睡覺吧。”
他放下梳子,站起來準備離開。
“不,你不能走!蕭恒,你不能走……我,我只有你了。”她猛地擡起頭,眼睛睜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他。因為太過消瘦,眼珠有些突出來。
蕭恒看過她和爸爸的結婚照,照片裏她身披蕾絲婚紗,頭發高高挽起,美得連電影明星都失了顏色,可如今這份美麗已經消逝,他只能看到深重的歇斯底裏和恐懼。
她扯住他的手不讓他離開,全然不顧自己尖尖的指甲都嵌進了他的皮膚裏。
“嗯,所以我會代替爸爸照顧你。”他重新坐下來,給門外問詢趕來的徐姐使了個眼色,讓她不要進來,自己能處理好,“我會陪着你的,不會離開你。”
他攬着她單薄的肩膀,讓她靠在自己還不厚實的肩膀上放聲哭泣,完全不顧自己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少年,根本承載不起這般沉重的重量。
“你……”他想說自己被抓得很疼,可話到了嘴邊又變了。
“都會過去的,會過去的。你好好休息。”他心裏很難受,是一種想要大喊大叫卻無從發洩的壓抑,他用只有他自己能聽清的音量小聲說,“媽媽,我也只有你了。”
——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十日的巴黎假日如夢似幻,唯獨不像真的。
返航當天剛好是蕭恒的生日。下午兩點的班機,來不及大肆慶祝,但吹蠟燭切蛋糕再外帶互贈禮物還是可以的。尹瓊送了他一支珠寶鋼筆,而尹時京的禮物更加別出心裁,是一串鑰匙。他研究了半天都沒研究出這把鑰匙是用來開哪裏的大門,而向送禮物的人提問,對方卻只是神秘地說等時候自然會知道,差點沒讓他翻白眼。
Mendès開車送他們去戴高樂機場,路上尹時京一直在講電話。從他的回答裏蕭恒大概能推斷出是他公司的人在催他回去,反倒是他,除了中間何爍發信息過來問候了一兩次就再沒有什麽事了,簡直兩個極端。
“你是不是不舒服?” Mendès關切地問正靠着椅背養神的蕭恒。
“我……”他昨天晚上沒睡好,車內暖氣又實在太足,所以顯得精神不大好,“我沒事,我昨天晚上有些失眠。”
“是床不太舒服還是……?” Mendès生怕是自己有哪裏招待不周。
“都不是,可能是想到要回去了,有些舍不得。”
這回答雖然是場面話,可從某方面來說也不算假:上次和何爍他們來時留下的印象已變得相當模糊,唯獨記得哪裏人都很多,一直在迷路;而這次,即使去的地方不算太多,即使天氣時好時壞,天晴大太陽有些曬,下起雨來冷到骨髓裏,但他總算能領會這座老城市的風情所在并享受它,而不是在抱怨中錯過。
“那歡迎你下次再來。”
Mendès正視着前方的道路,“下次你可以試着帶你的女朋友,或者男朋友一起來,我保證那個人一定會再一次愛上你。”在法國人,尤其是巴黎人眼裏,巴黎永遠都是最美麗的。
他不禁笑起來,剛好尹時京打完了電話,聽到這最後一句,忍不住揚了揚眉毛。
蕭恒領會到他的意思,用口型說,“是的,我已經是了。”
無論多少次,他都會愛上尹時京。從過去到現在,又怎麽能不愛?
差不多十二個鐘頭的長途飛行,飛機降落在國際機場,尹時京的司機老蔣已等候多時。
手機重新開機後,在包括何爍在內各種祝他生日快樂的信息中,蕭恒留意到昨天晚上房東給自己打了電話。他下意識就想要撥回去,但意識到現在是星期六早上七點半後又停了手——周末清晨擾人清夢是種很低劣的行為,過兩個小時再打過去也是一樣的。
周末早高峰,幾條主幹道車水馬龍,堵得好似腸梗阻晚期的病人。老蔣一言不發地看着前方擁堵的道路,順便聽幾聲實時路況播報,思考着怎樣繞路可以更方便一點。
自從回了國,尹時京的電話就沒斷過。每年年底都是最忙的,能忙中抽閑放十天假已經是很難得的一件事。現在假期結束,工作該回到正軌——蕭恒當然不覺得自己當老板是件很輕松的事情,只是現在他實在幫不上什麽忙,最多就做到不添亂。
那邊催得厲害,加上路況一副癌症晚期的垂死樣,老蔣為了節省時間,在征求了他們兩個人的意見後直接把蕭恒送到更近也更順路的了尹時京他家樓下。
“你有鑰匙嗎?”尹時京降下車窗問他。
“我一直都有帶在身上。好了,我上去了,你自己多注意。”
兩人在此分別,蕭恒一個人拖着行李箱上了樓。
十幾天沒人居住,尹時京家裏處處都透着冷清。蕭恒放下行李箱,進了樓上的卧室。因為定期有家政公司的人上門打掃、更換床單,所以床上可以直接睡人。他想着睡一兩個鐘頭就好,可或許是在飛機上睡得太久,翻來覆去十八個來回都沒有半點睡意。
既然睡不着,他便轉身到書房裏去給自己找點事情做。
尹時京家有兩個書房,一個正正經經用來辦公,一個是用客房改成的,裏邊布置得很是舒适溫馨,嵌入式書架,做成街燈形狀的黃銅閱讀燈,沙發靠墊軟得人靠上去骨頭先酥了一半,甚至還配了個小型家庭影院。
他坐下後開始一條條地回複起那些祝他生日快樂的消息:群發的就簡單回兩個字,反正對方也不一定會看;明顯用了心的回起來就麻煩一些,需要聯系上下文揣測對方的用意。回到備注為傅雲升的消息,他愣了一下。
因為傅雲升除了祝他生日快樂,還問他考慮好了沒有。
辭職以後他考慮過不止一次未來的出路。除了尹時京提供的工作機會,還有人朝他抛來了橄榄枝,而這個人就是傅雲升。
傅雲升是他在MU時的學長,兩人算是朋友,但談不上親密,至少是比不上他和何爍。因為畢業後都選擇回國,并在同一座城市工作,所以這幾年裏他們一直都有聯系。傅雲升打畢業後一直有成立自己事務所的打算,半年前終于下定決心,做起了前期的許多準備工作——蕭恒已經答應要入股他的事務所,但傅雲升要的不止是這個,他要蕭恒來做這個副所長。
“還沒考慮好,不過謝謝你。”他最後這樣回複了對方。
那邊應該正在忙碌,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回應。
幾十條信息一條條回複過去差不多就要中午,他記挂着房東找他有事情,打算回完手頭上這條就給他們打過去。
他現在的房東是一對在大學裏教書的老夫妻——本來是退休了,但他們說坐不住,就又被學校返聘了回去,負責教口譯和高級俄語。幾次接觸下來,他對這對夫妻算是相當有好感。
他手都放在通話鍵上了,突然手機瘋狂振動,另一通電話打進來。
是個陌生號碼,看标記不像騷擾電話。蕭恒看清它的來源地,心忽然沉了下去。
“喂?請問您是哪位?”他希望是自己想錯了。
“我是魏欣蘭,你是蕭恒吧?”
但他的壞運氣并沒有給予他分毫僥幸。
“是我,小姨。”他換了只手接電話,從表情到語氣都冷淡得不像是在和自己的血親說話,“有什麽事嗎?”
“我記得你是十一月的生日吧,提前祝你生日快樂。”
對面的女人像是根本不在意他的冷淡,用一種裝出來的,過分的熱情同他說道。
他沒有說自己的生日已經過去。但想到自己的二十六歲生日居然就這樣在飛機上過去,他心裏道沒什麽波瀾——自從父親去世後,他就再沒有好好過過一個生日,這次和尹時京還有尹瓊他們過已經稱得上是最豐富多彩了。
“謝謝您。”他忍不住嘲諷地笑起來,“還有事嗎?沒有我就挂了,我這邊還在開會。”
他不喜歡撒謊,可比起繼續和她說話,他寧可撒謊。
“等等……等等,不要挂!我确實有點事,就是小事……”害怕他真的會挂斷,她驚慌起來。
他不說話,靜靜地等待她的下文。
“你能不能,借小姨一點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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