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因為上午有正事,蕭恒特意起了個大早。

出門時他看了眼陰雲密布的天,又從櫃子裏取出了雨傘帶上。

廣播裏天氣預報說今天是多雲,沒有降水,但最低溫度只有2°,請廣大群衆注意保暖,不要着涼感冒。路上日常堵車堵得厲害,到處都能聽見急促的鳴笛,等紅綠燈的間隙,他手指敲着方向盤,發現沿途的商業街和酒店都早早換上了聖誕節的金綠紅三色裝扮。

這一年确實快要過完了。辭職許久的他後知後覺地意識到時間流逝得如此之快,而去年這個時候他剛忙完一個小型并購案——因為時間和要求都極其不合理,他幾乎是忙得焦頭爛額才勉強在最後期限前交出一份滿意答卷。

他在路上堵了一個多鐘頭,終于趕在上午過完前赴傅雲升的約。

傅雲升的事務所位置選得很好,三環線內,交通便利,離尹時京公司只有步行一刻鐘的路程。當初選址的時候傅雲升征求過他的意見,但那時他過得兵荒馬亂自顧不暇,只讓他不要選太離譜的位置,沒想到會選在這裏。

前臺的女孩子看起來大學畢業沒多久,先問他是個人業務還是公司業務,有沒有提前預約,聽到他說要找傅雲升後熟練地撥通內線電話。不知道那邊傅雲升說了什麽,她放下電話直接帶他進了37層最裏邊的那間辦公室。

事務所正式成立不過小半年,算是剛剛步入正軌。最近在做一家旅游公司的破産清算,需要出外勤,所以沿途裏都看不到幾個活人。前臺把人帶到後自己悄然離去,蕭恒進去後第一眼就看到辦公桌前的傅雲升。

傅雲升模樣不算英俊,但他永遠都把自己打理得無比得體——最經典的西裝三件套和金絲眼鏡,必要的時候還會用一些發膠。用他的話來說,如果一個律師蓬頭垢面,那麽沒有人會放心把案子交給他。

“你考慮好來我這裏幫忙了嗎?”傅雲升單刀直入主題。

“學長,你最開始不是這樣說的。你說我只管出資,然後坐着拿分紅就好。更何況你知道我最近不适合做這種高強度工作。”

當初傅雲升找他當合夥人時,就知道了他的具體財産狀況和身體情況。

“那個時候我哪裏想得到招人這麽困難。”傅雲升捏了下鼻梁,靠在椅子上,露出一臉疲态,“新事務所就是這點不好,剛起步,專業能力強、經驗豐富的多得是大事務所和大公司挖牆腳,剩下的我又不願意将就,搞得現在大家天天加班。”

目前事務所只打算做商務這一塊,但商務律師細分下來又有許多個領域,目前在職的幾個人總無法面面俱到。

目前一個旅游公司的破産清算加召開債權人會議都能動用事務所的一多半人力,可見确實要逐漸拓展規模了——傅雲升畢業成績再優秀,履歷再輝煌,一個人也不能當十個人用。

“看情況吧。”蕭恒體諒他的難處,“要是實在缺人,我可以給你當外援,挂個名做合夥人律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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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了,我盡量不麻煩到你。”

簡單地聊了下事務所的經營狀況後,蕭恒心裏有了個大概。本來他也沒打算新事務所第一年能有太多盈利,只希望能把口碑做出來,漸漸地拓寬人脈渠道,再接些大案子,把規模做大。

“問你個事,你對民間借貸了解多少。”他翻了下手邊的金融雜志,用最漫不經心的語氣問正看文件的傅雲升。

“說得好聽,基本都是高利貸。”傅雲升嗤之以鼻,“還是最難纏的滾刀肉。”

做他們這行的都不太看得起高利貸這種灰色地帶。

“怎麽想到問這個?你最近出現了財政危機?”做久了破産清算的傅雲升對錢的話題無比敏感,“還是認識的人?”他為人謹慎心細,知道蕭恒父母雙亡,特地跳過家人這一選項。

“差不多是這樣。”

要把那一家人算作自己的家人,蕭恒自己也覺得別扭。

“欠了錢?怎麽欠的?”

“賭博,欠了錢莊的錢,現在追着要還錢。”

“多嗎?”

蕭恒比了個數目,傅雲升倒抽一口冷氣,“你這……”

外面有人敲門,打斷了他們的談話。

“你這除了斷絕往來也不能怎麽樣了。”

進來的是傅雲升的助理小姐,來送喝的。傅雲升端着咖啡杯,眼鏡鏡片上氤氲了一層白色霧氣,不得不取下來擦幹淨,“你千萬不要心軟給他錢。就算他們跪下來求你,發誓自己會悔改也不要信——賭博的人都是無底洞,除非把手剁了鎖屋裏,怎麽都能找得到賭的門路。”

像是早知蕭恒的心軟,他又繼續說,“我們現在在做的破産清算,老板為什麽破産,就是因為賭,不僅把公司賭沒了,還欠了一屁股爛債,現在妻離子散,幾個債權人天天派人盯着不許他自殺。”

“學長……”

“你要是錢多就去投股市,或者贊助我,随便搞什麽都比幫賭鬼擦屁股有成就感。”

聽他義正辭嚴地警告了一長串以後,終于能開口的蕭恒呼了口氣,“不會的,我知道分寸。”

他至今還記得在他小姨是如何在他媽媽屍骨未寒時就鬧着要分遺産的,就算過去曾有一點親緣熱血,也都在那個時候完全地冷了。

從傅雲升的事務所出來,天不像早上那般陰,還出了點太陽。他站在大堂給尹時京去了、電話,問他要不要共進午餐。反正車随時都能取,他走路過去就十幾分鐘的事。

從法國回來以後尹時京就徹底忙碌起來,見面更是不切實際。因為晚上各色應酬比較多,兩人只有睡前的幾個鐘頭會通電話,有時不會——對比之下,在巴黎的那十天簡直悠閑得不可思議,每天随便逛逛,偶爾見一兩個人,或者幹脆在房間裏膩一早上。

年底是一道坎,跨得過去就能過個好年,跨不過去,晦氣跨了年就相當不吉利。除了豐厚的年終獎,人人都圖個好兆頭,因此更加努力。

電話很快接通,他沒有過多地寒暄,直接說了自己的意圖。

“我剛辦完事,在你們公司附近,要不要出來吃個飯?”

尹時京沒有立刻回答他的問題,而是和應當是助理的人低聲說了兩句。

“好,有想去的位置嗎?”

顧忌着差不多一周沒有見面,尹時京答應得很幹脆。

“暫時沒想好。”

蕭恒直覺他在和人談話,不好打斷得太久,“就這樣定了,我來找你還是在樓下等?”

“你先來我這裏,等一下,我這裏應該還有一會才能走開。”

電梯上升到一半,蕭恒察覺到自己的手機在振動,想也沒想地按掉後把這個新號碼再度拖黑。

一開始他是真的考慮過給她錢,可她拒絕了,只要那個不可能的數目——地下錢莊那邊催債催得很緊,每天都派人在他們家附近晃悠,逃是絕對逃不掉的。

高利貸利滾利,多一天多一分利息,那個不斷上漲的天文數字估計成了壓垮她的最後一根稻草。蕭恒冷冷地想,不知道看到現在的自己,她會不會後悔曾經說了那樣的話。

——你和你媽媽一樣。

“說實話,我覺得她這麽做真的非常不負責任,我簡直不敢想象……”

電梯門打開就是尹時京寬敞的辦公室,地面上鋪着柔軟的羊絨地毯,從巨大的落地玻璃窗眺望,能看到細如靜脈的公路和川流不息的車流人流,旁邊還有一條稍窄的過道連通裏室。他聽到這句話的同時,尹時京的助理喬祺也注意到他存在,當即閉上嘴不再說話。

如果他再敏銳一些,會發現他們的神情都很古怪,可他不疑有它,只當他們在讨論公事,不方便讓他知道。

雖說他和尹時京私底下關系親密,可公事上他還是希望分得越清越好。尤其前段時間尹時京拿下了好幾個大項目,在業內顯眼得很,一時風頭無雙,旁人嫉妒豔羨皆有,他更不希望在小事上出了差池。

“蕭先生好。”之前幫忙訂過票,喬祺是認識蕭恒的。他簡單和蕭恒打了招呼,“如果沒有別的事,董事長我先出去了。”

尹時京不動聲色地将面前的一疊文件收起來,放到下面的抽屜裏鎖好。出于對隐私的注重,蕭恒甚至都沒有費心去多看一眼。

“怎麽過來了?”

“辦事的地方離這裏很近。”

見不到面的時候,因為缺乏必要的眼神交流,有時就很難領悟對方本來的意思,于是通常講不了幾句就要匆匆挂斷。

一周多抽不出時間見面,不見的時候談不上多麽想,隐約認定有話非要當面說不可,可等真的見了面,蕭恒将心裏的話在喉嚨邊打了個轉,又覺得說不說都沒什麽必要了。

“你想好要去哪裏了嗎?”尹時京今日的工作暫告一段落,有些疲倦地垂下眼睛。

“沒,”吃個午餐而已,他不想大費周章去什麽三道口的花園洋房或者五更街的旋轉餐廳,打算就近解決,“這附近我不太熟,你有常去的地方嗎?”

尹時京沒有思索太久,“倒是有個地方可以去。你喜歡泰餐嗎?”

“看廚師水平。”蕭恒對食物本身倒是不怎麽挑剔,“如果是上次那個水準就不可以。”

“哪次?”

“倫敦那次。”

“哦,那家店啊。是你一定要進去的。”尹時京嗤笑一聲,總算來了點精神,“我勸過你那是白人開的店。”

經過改良,更符合當地人口味的泰餐又甜又油,還帶了股古怪的洗潔精味,令人印象深刻。

“不止是泰國菜,他們做拉面也是這樣。”

被勾起回憶的蕭恒嘆了口氣,“我從來沒想到拉面能甜膩成那樣,好像用糖水做的湯。你應該更強硬點阻止我進去的。”

“噢,那可真是不好意思。”尹時京嘴角挑起,露出個有些惡劣的笑容,不像成年後處處圓滑的他,倒有些像回到了高中時代,“如果不是有人肚子餓了,我們起碼可以等到去Le Gavroche。”

Le Gavroche是尹時京公寓附近一家法國餐廳,以往蕭恒去找尹時京,兩人經常去那裏吃飯。

“是,是我錯了。”

從高中時起,蕭恒就不是這樣的尹時京的對手,沒兩句便敗下陣來。相對的,他心頭的陰霾也淡了幾分。

“你……你做什麽?”

尹時京沒站起來,只伸手摸上他的臉頰。

他躲閃不及,被摸了個正着。

“怎麽一直皺着眉?”

直到尹時京溫暖的手指撫摸上他的眉頭他才知道自己剛剛一直都是皺着眉的。

“有嗎?”

“有。碰到不高興的事了?”

“嗯,有一些。”

尹時京沒有催促他講,他心裏反而生出些許愧疚。

一直以來他都習慣于自己解決麻煩,即使他知道尹時京希望他能更多地依靠他一些。

“走吧。”

兩人在地下車庫走着,很快就找到那輛熟悉的寶馬。

“我來開吧。”

“你真體貼,不過……”尹時京沒有說完這句話,眼神有些莫測。

蕭恒忽略他的眼神,從他手裏接過他的車鑰匙進了駕駛席,而尹時京也從另一邊上車,坐到他的身邊。車子發動點火的過程很快,一路上除了車載的古典樂就只有導航程序的人工合成音。他眼睛盯着前面的路,心裏卻是亂的。

“你電話響了,不接嗎?”

“不了。”

這幾天他小姨孜孜不倦地給他打電話——不僅自己打,還拉動了年邁的外公外婆一起來為自己求情。起初他還會和她好好說話,在她越來越像個瘋子後,他幹脆就把她拖黑。

不知道她用了什麽方法,換了許多的號碼來騷擾他,為此他差點誤傷來請他參加高中同學聚會的卓依依。

“尹時京,你知道我媽媽不是獨生女嗎?”

他心煩得厲害,講出來的話都有些沒頭沒腦。

“你沒有講過。”尹時京閉着眼睛,講出來的話卻沒有睡意。

“我媽媽和我爸爸是大學同學,他們結婚後就搬來了這邊。”

因為他外公外婆早在他媽媽十五六歲時就物色好了女婿人選,并極力反對她和大學同學戀愛,他爸爸媽媽只能私奔。

小時候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有個小姨,更不知道她們姐妹關系從小就不大好。

“我小姨,我不知道該怎麽形容她……”這應當是認識差不多二十年來,蕭恒第一次和他講自己家裏的私事,“現在想想的話,也許她從很久以前就非常非常恨我們這一家人,覺得我們都欠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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