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一頓午飯吃下來,饒是對泰國菜沒什麽特殊偏好的蕭恒都不得不承認,能讓尹時京點名推薦的店自然有它的過人之處。

來的路上說到他小姨的事情,他講的很含糊,許多事都一筆帶過,并未觸碰到矛盾的根源。歸根到底,他本身也不是很了解那一家人,只是因為一些不甚光彩的緣故,再度有了聯系。

年少時,蕭恒曾撞見她和人激烈争吵:自姐姐離開後,她哪怕穿一條稍微鮮豔點裙子都會被呵斥為不知廉恥。

“你們總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她是你們失而複得的好女兒,那我呢?我是什麽?”

後來他慢慢地從其他人的只言片語裏拼湊出一個壓抑女人的一生:有那樣一個自由大膽的姐姐做反例,剛進入青春期的少女被家裏十倍嚴格地拘束起來,婚姻、事業……她沒有一天是為自己而活,光為了滿足父母的要求就筋疲力盡。哪怕後來嚴厲苛刻的父母漸漸老去,重新審視彼此間的親子關系,嘗試做出補償,可過去的累累傷痕仍舊突兀地擺在那兒,誰都不敢主動觸碰一下。

尹時京聽完後并未發表任何評論。就像很多年前,蕭恒聽他講那些可能會成為他繼父的男人——姓卓的房地産商,姓何的醫學界才俊,還有更多他記不住名字的——也是同樣的一言不發,或者輕描淡寫地把話題岔過去。

親密的人互相分享彼此秘密,不是非要深入挖掘些什麽諸如人性的東西,可能只是時間氣氛都剛剛好,觸動了心裏的某根弦,哪怕這地方之前從未有人來過。

吃過最後的甜品,穿娘惹的女侍從拿賬單過來。尹時京先一步将信用卡遞出去,慢了一步的蕭恒有些無奈地看他,他氣定神閑,好像根本不覺得有哪裏不對。

做朋友可以理直氣壯要AA,可做情人又和朋友不同。除開學生時代的幾次鬧劇,蕭恒從沒如此正經地談過戀愛,不知道這樣好還是不好,只能在別的地方能多出一些是一些。

“下午打算做什麽?”

很快侍從拿回賬單要求簽字,尹時京簽字時從不低頭,所以說話時眼睛還是望着他的。店內的燈光比較暗,半邊暗的陰影掃在顴骨上,模糊而溫柔,蕭恒留意到他嘴唇的弧度,沒來由地心跳了一下,想要親吻。在他還是少年時,曾無數次讓尹時京做過自己的模特,他以為自己早已知曉這個人的魅力所在。

“去畫室,和梁教授約好了。”

平時他每周去三次畫室,最近因為剛開始學習油畫,趁新鮮感還在,去得更頻繁一些。

不知是不是換了新藥的原因,他的許多壞情緒,比方說焦慮和自我厭棄都很少再出現,病情也比先前穩定些。如果沒有那次的事情,沒準他會真的認為自己正在好轉。

“晚上要不要來我家?”站起來後,尹時京整理了一下稍有些亂的袖口及領口。

經過他提醒,蕭恒才想起時間過得這樣快,轉到了星期五,很快一周就要走到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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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他想了一下,想到件事情,“不過可能要晚點。”

“沒事,我估計到家也很晚了。晚上卓董事他們請吃飯,還有人事部新來的主管。總是要做足表面功夫。”尹時京說得輕巧,可管理公司總不是一件很輕松的事情。

因為許多原因,蕭恒比他晚畢業一年,那一年他在英國給尹時京打電話,尹時京總是會接——算上時差應該是國內的深夜。他的語調毫無睡意,背景裏還有其他人的聲音。

經過漫長的前期準備,差不多在畢業季,尹時京的公司順利上市,然後一步步地擴展業務,實現他心中的事業版圖。他一直都這樣清醒,知道自己真正要的東西,而不貪婪。

跟來時一樣,他把尹時京送回公司,然後自己步行回傅雲升事務所那邊的地下車庫取車。

先前見不到面時還不覺得,這時驟然和尹時京分開,他突然就意識到時間的流逝太過緩慢,恨不得一眨眼就能到晚上。

這樣激動而熱切,倒有幾分像焦急等待心上人出現的毛頭小子。他之前從未體味過這般心情,有幾分焦急與惆悵,但更多的是新奇。

下午的路況不再像早上那般糟糕,雖有幾處主幹道堵車,可總體稱得上暢通無阻。

将要到畫室時,他注意到從他上次挂斷他小姨的電話,那邊已足足安靜了兩三個鐘頭。

也許其他人會覺得這是個好消息,可沒來由的他一陣心慌,一如當初他站在那扇帶來了一切災難的門前。那時他是個滿心歡喜想要和她分享好消息的少年,現在他是個成年人了。

她說過,錢莊那邊給出的最後期限是這周末。現在才周五,應該不會出什麽大事——只是應該,他這樣安慰自己道。

他從黑名單裏找出她的號碼再撥過去,他打了很多遍,一直到挂斷都再沒有人接通。

今天畫室找來的模特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女生,染亞麻灰色頭發,模樣标志,嘴角有一粒小痣。

梁教授今天留的任務是完成線稿。蕭恒稍微熱了下手,跟模特簡單提了幾個要求,對方點頭說好。

室內暖氣開得很足,她脫掉外面厚實的大衣,将頭發松松地挽起來,僅穿着米色襯衣和煙灰短裙,悠閑地坐在靠背椅上,目光散漫地望着花瓶裏新鮮的花束。

蕭恒先前就覺得她眉宇間神态像年輕時的邱淑貞,野性難馴,可安靜下來又別有一番風情。

“這樣就好了嗎?”她似乎還不确定,轉過頭問自己的雇主,“不需要做別的了?”

蕭恒正挽起袖子,從盒子裏取出圖釘,将畫布固定,只含糊地從喉嚨裏發出點聲音當成肯定。

他的頭發有些長長了,遮住視線,被他随手捋到腦後。

畫室的牆上沒有鐘,時間的流逝就更容易被忽略,他又是一旦投入到某件事裏就很難被打擾的性格,等再回過神來,模特不知什麽時候已經離開,外邊天也早黑了。

他用麻布蓋住未完成的油畫,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東西,下樓和負責人打了個招呼就離開。

周末的夜晚是從八點開始的。路上他經過繁華的商業街,城市巨幕上似乎在放什麽東西,天空亮如白晝,廣場上四處都是人,半點都看不出冬日的冷清。他給尹時京發信息說自己要到了,也許是那邊太忙的緣故,許久都沒有回應。

等他到尹時京家時時針都已指向了數字9。客廳燈是黯的,冰冷的天光倒映在窗戶上,可能是早上人走得急,陽臺的玻璃門沒有關,透心涼的冷風呼呼地往裏灌,顯得無比冷清。

尹時京家的冰箱和他差不多,典型的獨居男人,只有礦泉水和幾聽啤酒。他倒了杯水吃藥,然後站在黑暗裏,死了一般,很長時間都沒有動一下。明明什麽都沒有做,焦慮和痛苦還是扼住了他的喉嚨,令他恐慌得不能自己,如同被淹沒在熔化的鐵水裏,粉身碎骨。

窗臺上有怪物小小的影子,它們伸出畸形的手指,拉着他,在他的耳邊竊竊私語,想要他加入到他們當中……就在他踏出第一步時,他猛地醒悟過來,喘了口氣,發現自己抖得如同置身寒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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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十點多,尹時京終于回來。他身上帶着幾分酒氣,顯然是喝了不少。

“你吃過沒有?”卧室裏暧昧的燈光下,尹時京一手松領帶,一手解扣子,不出一分鐘整個人瞬間從一絲不茍的商務精英變得放松而慵懶起來。他脫掉西裝外套也不停下,又開始脫有些皺了的襯衣,或許是前段時間大量人體結構聯系的緣故,蕭恒留意到他光裸背脊上肌肉随着手臂動作的顫動,有些挪不開視線。

直到尹時京似笑非笑地和他視線交彙,他才咳了一聲,“吃了。拖到這個點也只能是夜宵了。”

“那你要吃夜宵嗎?”尹時京坐到床邊的椅子上,雙手随意地疊放在腿上,“好看嗎?”

“不要。還可以。”意識到他問了什麽,再聯系到以前的一些事情,蕭恒恍然大悟,“之前你也是故意的,對不對?”而他就因為那一閃而過的背影,被情欲纏繞,拿幻象做替代,在痛苦裏自慰。曾以為是無意的舉動,現在再度解讀,應當都是某個人的處心積慮。

他身不由己地陷落,可除了陷落又能怎麽做?尹時京比他本人更了解他的欲望根源所在。

“很高興我對你這麽有吸引力。”尹時京湊到他耳朵邊講話,呼出的氣息癢癢的,“你根本不知道你的眼光有多高,這差點讓我很難辦。”

蕭恒耳根有些發熱,伸手攬住他的脖子,“你一直都是。”令他從少年時就魂牽夢萦。

在對他示好的人當中,好看的人有那麽多,當中也不乏混血兒,可他的眼中至始至終都只有一個尹時京,再沒有其他人,而他居然需要繞了這麽大一個圈子才肯承認自己的心是狹窄的。

尹時京看過來的眼神有幾分複雜,似乎是懂了他未曾言明的深意,然後和他接吻。他吻得又快又急,帶着粗糙的欲望,一遍遍地蹂躏着蕭恒的嘴唇。蕭恒早就洗過澡,身上只穿了寬大的浴袍,浴袍帶子在床上滾一遭自然散開,露出底下的風光。

後頭的事情倒順理成章起來。尹時京按住他的肩膀,嘴唇從肩頸一直往下,落在肚臍附近。

蕭恒意識到他要做什麽,還來不及發聲,勃發的性器就被濕熱的口腔含住。他身體從床上彈起,很快又被只有力的手臂按下去,只能顫抖或者不明顯地躲閃。他手掌搭在尹時京的背上,感受到底下肌膚的高熱,似是被情欲灼燒着。

過了一會,他意識有些迷蒙,只覺得自己将要射精,拼着最後一點力氣硬生生把尹時京拉起來。尹時京笑着親了親他的臉頰,轉身去抽屜裏找起東西。即使他表現得冷靜自持,可蕭恒仍能聽出他呼吸裏的沉重。

後面的開拓做得潦草,等到灼燙的軀體壓下來,硬熱的性器抵住那地方,緩慢而不容情地侵入進來,他下意識地攥住了身旁冰冷的床單。過了一會,另一只手纏上來,将床單從他手中扯開,然後嚴絲合縫地扣了上去,如一把不容許掙脫的鐵鎖。

到這一刻,他想起床頭臺燈還亮着,掙紮着想去關燈。但尹時京沒給他分神的功夫,按住他的骨盆,吻他的脖頸和胸口,反複地頂進到深處。他弓起背,口中發出細碎的呻吟,漸漸地也沉溺到了性愛的快樂之中。

在做愛時,尹時京向來不喜歡多話。蕭恒幾次睜開眼睛,看到他高挺的鼻梁,還有周遭搖晃的,宛如在水中火中的昏黃燈光,一片灼灼的熱,又被巨大的陰影切割得支離破碎,只能不顧一切地和他放肆親吻,唇舌交纏,一次又一次,哪管得了更多。

身體相連的地方帶起麻痹的快感,沿着脊柱神經四處蔓延。他先前射過一次半軟不硬的陰莖在搖晃和颠簸中又再度擡起頭,他想要碰一碰,但那扣着他的手都無半分松懈。他說不出話,只能更加難耐地去觸碰身上人裸露的每一寸肌膚,仿佛這樣才可止住幹渴。

明天是周末,少了許多顧忌,就是縱情狂歡。蕭恒兩次攀上頂峰,而尹時京摟着他的手臂驟然收緊,也是射了。兩人皆是一身的汗,氣喘籲籲,但視線交纏,縱使不語,也有幾分平日裏不見的缱绻。蕭恒露出個疲憊的笑容,而尹時京撫摸着他汗濕的頭發,慢慢地把自己的額頭貼了上去,沉沉地嘆了口氣。

“我不能……”他後半句話沒有說出來。

他究竟有什麽不能的事情?蕭恒心頭驀地跳出個答案,但想一想,又覺得自作多情大驚小怪。

五六點,外頭天幕灰白的時分,蕭恒就已經睜開眼睛,躺在床頭看手機上昨夜沒看完的界面。

昨天夜裏他們在浴室裏又做了一次,似乎是鬧過火了,渾身的肌肉都酸痛着向他發出抗議。

四處都很安靜,也聽不到遠處車水馬龍的引擎聲,只有透亮的灰光——今天應當是晴天。

尹時京正躺在他的身邊安眠,散落的頭發柔和了深邃的輪廓,令他顯得比實際年紀還要年輕。他盯着他看了很久,最後忍住了碰一碰的沖動。

他看了半天,都是差不多的信息,只是沒有一個令他感到滿意。要麽是配置跟不上,要麽就是價格他不滿意,他看得太投入,都沒注意到枕邊人有了動靜。

“你在找房子?”尹時京支起上半身,溫熱的胸膛貼在他背上,手臂不動聲色地纏在他腰間。聲音裏還帶着模糊的睡意,“現在住的地方不好?”

蕭恒被他摟在懷裏,只僵硬了一瞬就放松下來。既然被看到了,這件事他也不打算瞞着,“挺好的,只是房東不打算再租了。”

那對教授夫妻的女兒在美國事業有成,嫁了個當地人,決定為父母辦理移民。老教授面帶愧色地對他說,因為将來也不打算回來,所以決定把國內的房産全部變賣,還問他要不要買。他暫時沒有買房的意圖,只能在這兩個月內找好新房子搬走。

“你什麽時候去複查?”

尹時京冷不丁問起這件事,他險些沒跟上他的思維速度,“下個星期四。”

“我陪你去吧,好不好?”

“你有空嗎?”蕭恒垂下眼睛,沒有答應也沒有拒絕。

“要看是陪誰。是你的話,我總是有時間的。”

若是換其他人說這話,大概就只是床笫間的甜言蜜語,而由尹時京說,就是真的在向他許諾。

“好,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

“嗯,我知道。”尹時京收緊了手臂,“只是放心不下你。”

他何嘗不知道尹時京想要的東西。他想要真相,想要他隐藏在心尖裏的感情……而無論是否知曉,他們分開那幾年發生的事如一根尖刺紮在兩個人心頭,久不愈合。

“我不能沒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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