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靈堂設在蕭恒外祖父母家的客廳。
房子是老房子,四室兩廳,平日裏無比寬敞的客廳裏因為堆滿了東西顯得仄狹。木頭桌子上擺着一張黑白遺照,據說是她十幾歲時的照片,甜美的笑容因主人離世蒙上了一層陰影。手臂粗的紅蠟燭燒了幾天幾夜都沒有熄,中間偶爾有來吊唁的人上香,順手往銅盆裏添一剪子黃紙,幾簇白菊花插在綠色的花泥裏,被這滿屋子的煙火氣熏得都有些萎敗了。
下葬的準備事項很多,考慮到外祖父母也上了年紀,基本由他小姨一家包辦。他們忙進忙出,搬東西,送客人,簡直沒有一刻停歇。本來這些都該由他來,可他的精神差到了極點,再多一點刺激都要崩潰的樣子,旁人自然不敢強迫。
他把自己關在東南邊最小的那間房裏。起初還有幾個人試圖來開導他,要他看開,受了冷遇後就漸漸地沒了聲音,放他在角落裏自生自滅。
這間房的地理位置很不好,窗外有棵樹齡幾十年的梧桐,枝葉繁茂,擋住了大部分日照,導致屋內整年都陰陰的。他在這裏睡的第一個夜裏有風吹過,婆娑的樹影落在窗戶上,像極了他的夢魇。他出了一身冷汗,跳起來拉緊窗簾,把所有的燈都打開。
房間裏亮如白晝,再無黑暗生存的空間,可這并沒有驅散他心中的恐懼和悲哀,只讓他衰弱的神經更加緊繃。他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腦子裏想不了其他東西,閉上眼就是那副畫面,而好不容易睡着了也要做夢。夢裏他穿喪服,走一條很長的路,身邊一會有人一會沒人,光怪陸離,走到一半,天上下起黑色的雨,他淋着雨繼續走,有人為他撐起了一把傘,他看不清那個人的臉,只記得蒼白的皮膚和纖細的指尖,在純黑的背景裏反着森森的光。他夢到他們一家人坐船旅行,遭遇海難,無人生還,所有人都死在了船上,卻還以為自己活着,一遍遍地重複這趟不可能有終點的旅行。他還夢到自己從很高的地方墜落,可身體輕飄如紙,被凜冽的寒風吹着飛向很遠的地方……
他似乎聽到有什麽東西趴在窗臺上小聲說話,聲音又尖又細,仿佛在嘲笑,又仿佛在哭泣。他越是害怕地捂住耳朵,那聲音就越清晰,最後幾乎如雷鳴,隆隆作響。
他終于忍受不了,從幽閉的牢房裏跑出來,途中一扇虛掩的房門,慢慢停下腳步。
門沒有關嚴實,幾絲冷氣洩露出來,麻将被搓得嘩啦啦的,幾乎要将裏邊的人人說話聲音淹沒。本來他渾渾噩噩的,整個人都在神游,忽然他聽到了自己的名字。
那名字宛如一道驚雷,一種回歸真實世界的恐怖将他整個人都釘在原地,動彈不得。
鬼使神差地,他站在門外頭,将耳朵貼上去,屏住呼吸仔細聽裏邊的人談話。
“要我說,欣怡這丫頭真不是個東西。當大人的自己走了一了百了,留個孩子怎麽辦哦,無依無靠的。”
“說是小孩也不小了,十八歲了,今年剛高考,馬上就讀大學了,該懂事了。”
“這小孩命可真苦,去年沒了爹,現在連媽也沒了,怪可憐的……尤其他媽媽還是那樣死的,”為了戲劇性,說話的女人特意停頓了一下,然後鬼鬼祟祟說出幾個字,“多吓人啊,我想想都瘆得慌,要我遇到這種事直接瘋了都有可能。”
“我們院裏有個女人碰到跟他差不多的事,直接被吓進了精神病院,住了一年多還瘋瘋癫癫的,真是想想都可憐。”
“輪得到你同情他嗎?我聽說他家挺有錢的,來這邊才多久房子都買了,剛我偷偷看了一眼,連書包都是名牌,好幾萬呢。他爸媽死了是死了,但留了那麽大一筆遺産給他,該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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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媽頭七還沒過,你少說兩句行不行!?他媽心真是太狠了,都不為自己的孩子考慮,讓他十幾歲就家破人亡。唉,沒媽的孩子都是要受苦的,那孩子長得好性格也好,她怎麽舍得哦。”
“我倒是覺得會做成這種事,他媽早就不太正常了吧。我聽說精神病都是會遺傳的,你說那小孩看了那些東西,會不會變得跟他媽一樣?”
“別嘴碎了,好歹是自家親戚,都留點口德。”
……
他像是被什麽東西嗆住,猛烈地咳嗽起來。喉嚨裏像是熱又像是辣,一股子腥氣往上湧,眼前浮現出一片劇烈的白光,邊緣又帶着斑斓的光暈。他伸手去摸,又除了滾燙的體溫外什麽都沒摸到。裏面的人又說了什麽?他沒空去聽,光這麽點信息都像刀片一樣攪得他頭痛欲裂。
“你在這幹什麽?還嫌不夠晦氣?”
忽然有人推了他一下,然後硬生生地把他從門邊拽開,不讓他繼續偷聽下去,“忙着呢,回房間待着去,別給我添亂。”
他扭頭對上那張寫滿了嫌惡的臉。或許是他的眼神太直了,那女人竟然躲閃了一瞬,語氣也稍微放柔和了一些——當然只是很少的一點,幾乎可以忽略不計。
“你別把自己弄得跟你媽一樣。”
媽媽?這個詞勾起某些回憶,他又想到他是如何滿懷欣喜地回到家……他應該去死。這念頭忽然就從某個不知名的角落裏冒了出來,如一顆帶毒的種子鑽進了濕潤的土壤,生根發芽,直到長出劇毒的藤蔓,将他的整顆心都纏起來,容不得半點其他。
蕭恒在前臺填完表,到一旁的休息室等了差不多一刻鐘,就有人來帶他去最裏面的咨詢室。
這是一間布置得很溫馨的房間:淺玫瑰色的牆紙,淺色的布藝沙發,柔軟的碎花靠墊,雪紡窗簾只拉了一半,窗臺上還擺着一小盆半開的鐵線蓮。
昨天上午,梅醫生除了開藥還額外給了他一張名片。
面對他疑惑的目光,梅醫生解釋說:“這是我本科學妹,斯坦福大學的心理學博士,和那些随便看看書考了個證就出來誤人子弟的不一樣。前幾天她剛結束了幾項長期咨詢業務,你要是願意可以去她那裏做個心理咨詢。”
他坐在沙發上等了沒一會就有人推門進來。
來的是個穿淺色休閑裝、看起來約莫三十歲後半年紀的女性,長得不算漂亮,短發,身材微胖,氣質知性,眉宇間神态很是溫和寧靜,要人感受不到半分攻擊性。
她簡單地自我介紹,“我是楊藝,是這裏的心理咨詢師,謝謝你願意來。”
“我是蕭恒。”昨天打電話的時候他就已經提過梅醫生的名字,不需要再講一遍。
她應該已經看過了那張表格,和他随便聊了些無傷大雅的東西,見他不再像一開始那般拘束就試探性地進入了正題。
“你說你媽媽是自殺?”
“是。”他既然把這件事寫在表格上就不打算隐瞞,“很多年前的事了。我爸爸車禍前和她感情一直很好,她沒有辦法接受現實,苦苦支撐了一年多以後終于選擇解脫。”
“對不起。”
多年前的夢魇又有了複蘇的痕跡,他努力把恐懼和絕望吞下,“沒關系,已經過去了這麽久,我差不多連她長什麽樣都不記得了。”
她葬在遙遠的北方,他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去看過她。
事實上,連她出殡那天他都沒能參加。
“要我說,她一定很漂亮。”見他沒有抵觸情緒,楊女士才繼續說下去,“你讀書那會肯定有不少女孩子給你寫情書,或者膽子大點直接就要做你女朋友。”
不止一個人說過,他長得更像他媽媽。
“嗯,我的确比較像她。”他點點頭,想起了一些事情,嘴角不自覺上揚,“但學校裏有人比我更受歡迎。”
何止是那些女孩子,連他想起那混血的英俊少年都忍不住心跳加速。他長長的睫毛,灰藍色的眼睛,蒼白的皮膚,還有柔軟炙熱嘴唇落在唇角的觸感……那樣多,多到他無力抵抗。
“那個人是你朋友嗎?”楊女士觀察着他的反應,“你看起來很高興。”
“是的。”他簡略地回答,“我們認識好多年了。”
也已不止是朋友。
話題就此圍繞着他的人際交往展開,他并不回避有關過去的提問,只是在某些關鍵信息上一帶而過。
他的配合令楊女士決定更進一步。
“我有一個很冒昧的問題。”得到他的許可後,她才緩緩提出了自己的疑問,“我接觸過很多跟你相似情況的年輕人,他們都伴有不同程度的自殺傾向,你是不是……”
“嗯,你沒有猜錯,我有自殺傾向。”這點他有在表格上隐晦提及,而作為這方面的專家,她肯定不會錯過。
“是受你媽媽的影響?”
“……我也不知道。可能不是吧。”他說完這句話以後停頓了很久,像是在思考,“她自殺是有明确的目的性——為了解脫,我自殺大概什麽都不為……我只是被那股念頭魇住了,想死,我應該去死,可我想不明白我為什麽要去死,只覺得一切都沒有意義,無論是活着也好還是其他的事情也好,都不再對我有吸引力。你明白的吧,人一旦跨過了那條線,後面的事情就變得很輕易了。”
這念頭從發生到壯大只用了幾天時間,然後他在路邊被人發現夢游成了擊潰他的最後一根稻草。他跨過了死亡的底線。
楊女士沒有打斷他的講述——她知道,一旦打斷就很難再讓他打開話匣子。
回憶過去并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情,他的語速不快,語氣平和,透着股不自覺的殘酷,“我仔細地研究過:吞安眠藥太不現實,而割腕是一種漫長的死法。會選擇割腕的人不一定是真的想死,他們在猶豫,猶豫着是否要向人呼救。我看過一部電影,名字我忘了,裏面有個配角動脈破裂,大出血死了。我學過畫畫,也看了一些人體解剖學的書,很輕易就能找到頸動脈的位置。我決定找個沒人的地方,然後……這樣就算被發現,也來不及搶救了。”
刀是削鉛筆的美工刀,他至今都記得那份重量,還有落日的餘晖,曬得人渾身上下都熱乎乎的。
“可你還活着,你沒有放棄自己。”楊女士靜靜地說道。
“因為……”他盯着自己的雙手,嘴唇動了幾下,最終還是将那幾句話咽了回去,“最後一刻,我退縮了。從那次失敗以後,我雖然還是有想死的念頭,可我都再沒踏出過那一步。”
即使無時無刻都生活在痛苦之中,他都再沒有嘗試過一次,哪怕放棄會輕松許多。
他咬緊牙關活下來,只為了一點在旁人看來或許微不足道的東西。
忽然一只溫暖的手搭在了他的手背上,他擡眼看到楊女士溫柔的面龐。
“有什麽人或者什麽事拉住了你,對不對?”她的目光裏沒有憐憫。
“是恨。我恨她,我絕對不要重蹈她的覆轍。她是自殺死的,我絕對不要這樣。”他側着臉,昳麗的眉眼裏透着冰冷,“我絕對不要變成她。”像是怕她不信,他加重語氣重複了一遍。
從她的神情來看,她并不相信這個說法,可她也不打算拆穿,只靜靜地視着他,好像一個寬容的長輩在注視自己的孩子。
他意識到失态,深呼吸了兩次,“我不想變得跟我媽媽一樣,我想活下去。”
“嗯,你很努力,你也成功了。”
趕走窗邊的魔鬼和床頭的幽靈,不再聽見它們的呼聲,變得跟正常人一樣。他所有的願望不過如此。
後來楊女士沒再問什麽過激的問題,他也都盡量如實回答,兩個小時很快就過去。
他謝過楊女士,并約定了下次見面的時間。第一次咨詢是免費,第二次開始才簽合同,按小時收費。
前臺已經下班了,他上電梯前遠遠地回頭望了一眼還亮着燈的辦公室,很難相信自己居然對一個第一次見面的女性講了那樣多東西。
尹時京的車停在樓下。
因為大廳裏禁止吸煙,尹時京就靠着車門抽煙。
看他的裝束,應該是從哪家應酬場子裏提前出來的。
十二月寒風凜冽,天氣預報說這兩天可能會有今年的第一場雪。尹時京帶了一身的寒氣,只有指間的一星火光和呼出的白氣帶有熱意。他見蕭恒出來了也沒有問什麽,只是默默在一旁的垃圾桶上将香煙按熄。
“小心交警貼條。”蕭恒碰到他冰涼的指尖,“……我可以自己打車回去的。”
“已經貼過了,罰了幾百塊錢。”尹時京沒有抽開手,反握住他的,“我自己想來的。”
他說不出話來。
先前沒有和楊女士說的那個理由再度變得清晰無比。
“回去吧。”他低頭親了下尹時京的手指,“尹時京,我一直都愛你。”何止是愛,他就如一株寄生屬植物,沒有尹時京便絕對活不下去。
“我也是。”尹時京講得平靜,可他知道,這絕非敷衍。
他們相愛,在陰差陽錯延誤了這麽多年的此刻。
回去的路上,尹時京順手打開了廣播,電臺正好在放《say anything》。
Time may change my life,
But my heart remains the same to you.
Time may change your heart,
My love for you never changes.
——或許時間流逝,你心不再,但我對你的愛矢志不渝。
暖氣透過毛呢滲透進來,蕭恒些昏昏欲睡。
“你房子找得怎麽樣?”忽然尹時京說話。
“沒找到。”他去看了一間,地理位置不甚理想,租金還超出預計,根本談不攏。
“別找了,搬過來和我一起住吧。”尹時京專注地看着前方道路,似乎下起小雨,擋風玻璃上很快模糊不清,不得不啓動雨刷,“雖然我不是時時在家,但總比你一個人好。”
見他沒有立即回答,似是動搖,尹時京又乘勝追擊,“最主要的是我想随時随地就都能見到你,不需要再絞盡腦汁想一個借口約你出來,過了夜又要擔心你會離開。可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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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