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搬家這件事給人的印象總和繁忙勞碌分不開。

那天晚上答應了尹時京搬過去以後,蕭恒便開始着手準備。縱然東西不多,他也花了好幾天才算是徹底打包好:當中最多的是書,又重又厚的專業書和做消遣的閑書皆有,其次是衣服、攝影器材和一些繪畫用的工具,再剩下的都是些零零散散的小東西,裝了一個箱子就差不多。

居無定所的這幾年裏,他幾乎不曾有過不便于運輸的大件物品。

小時候,他有一架無比昂貴的施坦威三角鋼琴,單獨占據了一間房間,定期有人上門做清潔保養,據說是他爸爸在他媽媽還懷着他時就訂下的。

他曾不止一次試着挪動它,可它太重了,太重了,哪怕他臉漲得通紅都無法挪動它一厘米。他當然知道鋼琴不是天生就在他的房間裏的,那其他人是怎麽把它帶進來的?他沒和其他任何人說起,僅僅讓這沒有回答的問題萦繞在心中,随着時間流逝變成無數黯淡星辰中的一顆。

後來他父親因車禍去世,他媽媽決定帶着他搬離這個傷心地。

房子賣給了一對新婚夫婦,鋼琴則是賣給了一位單親媽媽,和大部分心思都撲在繪畫上的他不同,她的女兒從小學習鋼琴,在青少年大獎賽上取得無數榮耀,什麽都不缺,只缺這樣一架做工精良的好鋼琴。看着工人們給它墊上棉墊,裹上棉被,再用繩子捆好才小心地準備搬運,他突然回想起那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原來是這樣,他們當初這樣将我的鋼琴帶進來,後來又這樣帶着它離我遠去。原來搬運鋼琴是這樣麻煩而危險的一件事。

——我再不會擁有這樣美麗而易損的物品了。

十八歲那一年發生了很多事情:他母親自殺身亡,他住院出院,放棄當年的高考成績決定聽出國,準備申請材料,還有許多遺産交接手續……就像轉落不定的蓬草,從這裏到那裏,從這頭到那頭,沒有一刻停歇,沒有一處停留。

他在英國的第一年,房東很難搞,總是用亞洲學生破壞房間擺設拖欠房租為理由,意欲提高房租。忍無可忍他和何爍合同一到期就搬去了別處——雖然房租要貴一些,可環境條件都比先前高幾個檔次,更主要的是房東友善,不用再看人臉色。

回國以後他換了幾個地方,最後找到了這間公寓。老教授夫婦說要将這裏售出時,望向他的眼睛裏明顯帶着愧疚,他們甚至還給出了一個遠低于市價的價格,希望他願意買下這裏。他拒絕了他們的提議,不僅因為他手頭沒有足夠的現金,更因為如今的他不能只為自己考慮。

一次次地搬家中他偶爾會想起那架鋼琴,想起他媽媽坐在鋼琴邊彈小星星,想起他爸爸回家以後給他們的溫暖擁抱,想起自己彈得稀稀落落的鳟魚五重奏和在旁邊攝像的爸爸。

其實他一直都不太喜歡彈鋼琴,琴也練得很糟糕,他一直都明白,他只是偷偷地,找個不那麽直接的理由想自己已不複存在的家。

忽然電話響起,将他從沉思中拽回現實。

搬家公司已經到樓下了,問他現在是否方便,能不能給他們開下門。他說好,過去按下門鈴。

他讓他們上來,将箱子一個個搬下去。不一會兒,屋子便徹底空了下來——它看起來空曠而寂靜,一點生氣都沒有,很難相信他在這裏住了這麽久,又和它估價待售的狀态很相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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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最後一個走的,搬着一個不算重的箱子,走之前将鑰匙還有磁卡放在了最顯眼的客廳桌子上,希望老教授他們來檢查房子時能第一眼看到。

沉重的大門最後一次在他的身後關上,只為他,不為任何人。

無論他接下來會去哪裏,他都不會再回到這個地方了。

冬日的第一場雪在離聖誕節還有三天時落了下來。

與商家大肆渲染的白色聖誕不同,這場雪來得猝不及防,甚至是毫不起眼:一場漫長的冷雨作為前奏,再是細碎的雪子,最後輪到那單薄伶仃的雪花出場時,一切都已進入到尾聲,連一層像樣的、賞心悅目的積雪都找不見,全都融進了黑乎乎的泥濘中。

雨夾雪帶來的好處沒有,壞處倒是不少。氣溫一旦降到零下,濕漉漉的道路便大面積冰凍,出個門到處都是提醒車主安全駕車的廣播。

最近蕭恒都沒有去畫室。算上線稿和鋪色,他的人物畫剛完成一小半,各種繁重工作都在後頭,只是近期天氣實在惡劣,梁教授風濕複發,連日常起居都需要人照料,指導他的事便不得不放緩。

剛好今天他有別的事情要做,免去了請假這一步驟也算因禍得福。

搬來和尹時京同居的日子似乎和以前約會時沒什麽太大區別。一年剩下的時間捉襟見肘,尹時京愈發忙碌,好幾次深夜結束會議到家沒多久,天剛蒙蒙亮就又出門。這幾天尹時京出差去了北邊的城市,他一個人在家,就又回到了以往的生活節奏。

前些時他的車送去檢修,還沒取回來。他乘地鐵到附近的精品店,因為店員給他發信息說他要的東西已經到貨,随時可以來取——幾天前他就來看過一次,不巧心儀的款式剛好缺貨,不得不從鄰近城市調貨。

笑容甜美的店員将包裝得無比精美的禮品袋遞給他,還無比貼心地預祝他平安夜快樂。他走出溫暖的旗艦店,回到凜冽的冬日寒風,随即就被凍得打了個噴嚏。

雨雪交加的冬日傍晚路況糟糕得仿佛腸梗阻晚期。他差不多快七點半才回去,一面心不在焉地想着回去要做的幾件事,一面從大衣口袋裏掏出鑰匙。

沒料到鑰匙剛插進鎖孔就有人來開門,他錯愕了幾秒,以為是家裏進了賊,然後就看到一個穿家居服,頭發還濕漉漉的尹時京正似笑非笑地看他窘态。

一時裏他竟然懷疑是自己最近日子過得太糊塗,忘了尹時京回來的日期。可清醒的那一部分又告訴他,今天的确是12月23號,平安夜的前夕。

“有什麽事進來說,別站在門邊發呆了。”

到尹時京發言提醒,他才想起來自己還沒進門。

客廳燈火通明,他随意瞥到一旁來不及收拾的行李箱,顯然主人才剛回來沒多久。

“吃過飯沒有?”尹時京剛洗完澡,身上還帶着熱騰騰的蒸汽,半濕不幹的頭發被随意地拂到腦後,露出灰藍色的眼睛,“你出去買東西了?”

尹時京的目光很自然地落在他右手提着的袋子上。

驚喜最重要的就是驚。既然已經被另一位主人公撞破,蕭恒幹脆放棄了給對方一個驚喜的念頭,直接将袋子舉到他面前,讓他看得更清楚一些。

“本來準備明天夜裏悄悄塞進你枕頭下面的。”

交換禮物這種事,他們讀書的那幾年裏經常做,有很昂貴的禮物也有随手從哪裏找來的小東西:蕭恒曾經送過自己的畫,或者手抄曲譜,而尹時京更随意,直接提着大提琴上門給他即興演奏了一段,還要求他用鋼琴給自己和聲。後來尹時京畢業,他回國後又忙于加班和各種事,見面的次數直線下降,這個不成文的“傳統”便就此擱置。眼下他們的關系非同尋常,縱使他不是一個儀式感十分強烈的人,但想要在節日裏送對方點什麽的心情也難以抑制。

“好巧,我也給你準備了禮物,晚點給你。”尹時京接過袋子,卻沒有急着打開看究竟是什麽。他一直都很有耐心,蕭恒知道的。

“先解決晚飯的問題。”來做事的阿姨只負責打掃并不負責煮飯,尹時京看了眼窗外,“外面還在下雨嗎?”

蕭恒剛回來是最有發言權的:雖然還是冷,可雨雪總算是停了,一片寂靜,只有濡濕的霓虹。

沒有下雨雪的結果就是他們步行去一條街外的一家茶餐廳用餐。尹時京上樓換了身衣服和他一起出了門,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有人作陪,再度走入冬夜裏也不像先前那般難捱。

途中尹時京說起自己這趟出差途中的見聞。

“經過了你後來的學校,忍不住又看了一兩眼。”

“是嗎?那裏現在怎麽樣了?”他問得漫不經心,看着街邊的紅綠燈變換,“我畢業後就再沒回去看過了。”

“周邊環境變了很多,差點都認不出來。”

說得好像尹時京才是從那裏畢業的學生,居然能記住周圍的建築景物。

“像不像那個時候?”

紅燈變綠,允許通過,不遠處還有交警的哨聲。尹時京的瞳孔裏倒映金色的燈火,熠熠生輝,仿佛和記憶裏的少年殘像漸漸重合。

“如果雪再下大一些就像了。”

那個時候尹時京說是來看他,可他們并沒有在一起待多久,滿打滿算也才四個鐘頭,連以前一起厮混的一個下午也抵不上。

蕭恒是逃課出來的。他翹掉了一整夜的晚自習,冒着被記過開除的風險去見等待已久的尹時京——他的心中燃起了一把久違的火,燒光那些無關緊要的顧慮和瑣事,他要去見尹時京,他必須要去見那跋涉千裏來見他的少年,否則他就會被永無止境的黑暗和壓抑所吞沒。

離開囚牢一樣的學校,離開噩夢一樣的生活,回到熟悉的舊夢之中。

兩個十幾歲的少年并沒有太多地方可以去。

大雪天交通不便,他們沿着堆滿雪的街道走了很久,留下一行長長的腳印。寒風中,尹時京解下脖子上的圍巾遞給他,他走進街邊的奶茶店随便買了杯熱飲放到尹時京的手中。最後他們共享了一條圍巾,一杯加了太多奶精和糖的拿鐵。

他們去市中心最繁榮地段的快餐店消磨了這彌足珍貴的幾個鐘頭。尹時京的手機一直在響,最後他忍無可忍地關了機,再度把目光放回蕭恒身上。

沒有那場改變一切的車禍,沒有歇斯底裏的母親,所有的相處都和過去一模一樣。尹時京說自己新交的女朋友,說尹瓊又和哪個男人分手,說自己已經收到了哪所學校的錄取信,等等,他笑着地傾聽,如同陷入一個醒不來的夢。

“其實我很想叫你不要走。”

過了馬路,蕭恒側目看身旁的尹時京。

他送尹時京去車站的一路上只想了一件事:我不希望他離開。可他究竟沒有把自己不切實際的願望說出口,他心裏最現實的那個部分知道尹時京不屬于這裏,也不屬于他。

“蕭恒,你知道我為什麽會去找你嗎?”

“為什麽?”

“那是你第一次清楚地表達出你需要我,只是我。”尹時京的語氣淡淡的,“如果你那個時候讓我不要走,我會忍不住轉身吻你,然後真的不再離開。”

“可是你沒有,我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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