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24號當天,因為要出席某文化中心的開幕儀式,尹時京一大早便出去了。

蕭恒起得稍微晚點。他昨天夜裏又有些失眠,到天蒙蒙亮才微微有幾絲睡意,再睜開眼睛上午都已過去一半。他走過去拉開緊閉的卧室窗簾,讓蒙蒙亮的天光照射進來:今天是陰天,天空中不見太陽,只有厚重潮濕的烏雲和零星飄落的細雪。

和來打掃的阿姨打過招呼後,他也出門去——白天都有各自的事情要忙,因此只約了晚上。

畫室裏很應景地換上了紅白的節日裝扮,簽字時,前臺的女孩子祝他節日快樂,又從抽屜裏取出一小盒奶糖遞給他。他接過來嘗了一顆,發現是海鹽榛子口味的。

上樓以後,他在走廊見到上次的模特。不知道是誰的意思,她今天做小惡魔打扮,頭發燙得又蓬又卷,煙熏妝,看五官輪廓有幾分像混血兒。

她正和另一位氣質知性的女士聊天,餘光瞥到朝這邊走來的蕭恒,不知道和對方說了什麽,兩人一同轉過身來和他打招呼。

蕭恒認出她旁邊的那位女士。她姓鐘,單名一個穎字,是這間畫室的所有人,因為手頭上産業繁多,她不常到這邊來,他也只在最初簽合約時見過她兩次。

看在尹時京和尹瓊的關系上,鐘穎對他有幾分印象。

“這為是我妹妹,鐘嘉桐。”簡單地寒暄過後,她指着她身旁的女孩子說,“她學校在這邊,經常來這邊做模特兼職,麻煩你們照顧她了。”

“我是蕭恒……”至于在這裏做什麽,上次鐘嘉桐給他當模特時就該知道了。

鐘嘉桐握了下他的手,“又見面了。”

鐘穎來這裏是為了視察經營狀況,很快就去了別的地方。倒是鐘嘉桐膽子很大,又放得開,跟着蕭恒到了203門前,“我能看看你的那副畫嗎?”她是真的好奇蕭恒把她畫成什麽樣了。

蕭恒點點頭,從口袋裏取出鑰匙開門,示意她進來以後自便。

油畫顏料的味道很大,他先去打開窗戶通風,然後才揭開了那層白布,做起前邊的準備工作。

“你可以坐着看,不過這是件很枯燥的事。”

蕭恒最後提醒了她一句話,“你要是想走不用跟我說,門就在那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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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系,你可以當我不存在。”

雖說把女孩子晾在一邊是很不紳士的行為,可蕭恒顧不得這麽多,徑直做起自己的事情。

她的教養很好,說進來看看畫就真的只是看看畫,沒有發出半點噪聲打擾到他的思路。

他一旦投入到某件事就容易忘我,再回過神來,鐘嘉桐已經離去,離開前還無比體貼地替他關上了門。他看了眼時間,算上從市郊到市中心的一個多鐘頭,就知道今天不能再繼續。

比起畫畫,肯定是約會更加重要。

差不多快六點鐘,他從地鐵裏出來,步行十多分鐘到約定的恒隆廣場北側等尹時京。

雖說尹時京一貫不喜歡在周末應酬,可公司剛步入正軌,又加上年底,許多事情躲都躲不開。他正胡思亂想着,就察覺的面前一片陰影,擡頭看到熟悉的臉孔。

“你車停在哪了?”

“附近街邊上。”

尹時京并沒有多說什麽,“今天情況特殊。”

平安夜遇上周末,商家大促銷,通宵不打烊,哪怕是灰沉陰冷的天氣都無法阻止人們的熱情。才傍晚,張燈結彩的商業街上就擠滿了人,附近的好幾個停車場都爆滿。

吃飯的位置在大樓23層,是法國人開的法國餐廳,今晚的位置早在一個多月前就不再開放預訂,除非是有特殊渠道。

餐廳內裝潢很典雅,淺色大理石在燈光的照射下泛起星星點點的光。他們的位置在大樓另一側,靠窗,能看到黑色的江面上游輪的星星燈火,也能看到江那頭高樓大廈間的彩色霓虹。

今夜來光顧此處的多半是情侶,法國人又注重情調,因此碟子裏擺着剛折下來,新鮮嬌豔的紅玫瑰。

法國菜什麽都好,就是節奏緩慢:從前菜到主菜一道道地上,量也不算很多,中間空出來的間隙就是為了聊天,旖旎一些的說法是談情說愛。他們不久前才從法國回來,對這一套典型的法國人做派可謂是熟悉至極,也不覺得急躁,就着絲綢般柔滑的樂聲做背景,慢慢交談。

蕭恒很随意地和尹時京講最近發生的事,不過也沒什麽特別的,就換尹時京來說。

他上午出席了開幕儀式的文化中心背後老板是位姓謝的商人,發家初期是做期貨,近幾年做風投和煤炭都有不錯的收益。錢賺夠了自然要培養一下文藝素養,否則身上只剩下銅臭味也不大好。

本來晚上還要在謝老板的私人別墅開雞尾酒會,不知道尹時京找什麽借口推掉了。

蕭恒問起這個,尹時京口氣稀疏平常,“直接說要約會就行了,他也是很知情識趣的人,不會這點面子都不給。”末了他還笑了下,“平安夜還是你比較重要。”

這點倒是不謀而合,蕭恒克制着不要湊過去親他,“我贊同。”

話題不知從哪裏轉到他上午遇見的鐘穎鐘女士和她那個漂亮活潑的妹妹。

“沒想到她有個這麽年輕的妹妹。”末了他感慨,姐妹差了十多歲的年紀,算得上很懸殊了。

尹時京并沒立刻接腔,稍微思索了一會,“她們是同父異母,關系卻外邊人以為的要好很多。”

鐘穎和尹瓊是舊識,因此他也有意無意知曉了一些對方的家族秘辛。

或許是這道菜做得不合心意,尹時京不經心地示意侍從将盤子撤下去。

蕭恒注意到裏邊有羅勒葉子——尹時京不喜歡羅勒的味道,一直都不。

“外婆問我們元旦回不回去,她雖然說得很委婉,可我知道,她一定是覺得很孤單。”

“她最近怎麽樣?”

說起尹老夫人,蕭恒偶爾給她打電話都是羅姐接的,講不了兩句就要挂斷。

“不好不壞,本來認識了兩個新朋友,偶爾出門打牌或散步,但天氣冷起來就不怎麽出門了。”他有些倦地捏了下眉心,“只是精神一天不如一天,常常睡十幾個鐘頭醒不過來。”

“醫生檢查過沒有?”

“查過了,老一套。”尹時京手指點了下桌子,“除了膝蓋的舊傷還有些上了年紀一定會有的小毛病,別的都查不出來。”

蕭恒沒說話,事實上他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她已經七十多歲,不再年輕了,好比一只布滿細密裂痕、曾經精美過的瓷器。

“她嘴上不說,但肯定和外公去世有關。”尹時京垂下眼睛,“他們感情一直很好。”

這不是什麽好征兆,可再多的病又查不出來,只能籠統地概括為一句哀毀過度。

“你沒什麽事的話就回去吧,剛好我也想見她。”蕭恒平靜地說。

離那場葬禮才過去沒多久就發生了這樣多的事情,仿佛後頭有只看不見的大手在推着他們向前,去往不同的地方,再回不了頭。蕭恒心裏有種很模糊的感覺,像是哀傷,又像是悵惘。

大概在有些人的心中,會有一個比自己性命還要重要的人在,而一旦失去了,其餘人的喜怒哀樂就變得不那麽重要。

飯後兩人去看電影,電影院在一條街外的商場頂層,不算遠,走路過去就好。

到處都一派熱鬧景象,天上泛着朦朦的光,有些微亮,而身邊都是人,需要手牽着手才不至于走散了。人潮中蕭恒一時不慎,被一位女士的高跟靴子結結實實地踩了一腳,險些就要摔倒,幸虧旁邊的尹時京扶了他一把。

肇事的小姐恍若未聞,拎着手中的大包小包又進了一家精品店。

“真恐怖。”蕭恒看了眼她的鞋跟,“她是怎麽做到穿這種鞋子還健步如飛的?”

“女人總有她們那一套。”尹時京拉他到人稍微少一點的地方,“我的秘書和我抱怨穿高跟鞋腳很痛,我讓她穿平底鞋來上班,又翻臉說絕對不要,說平底鞋不好搭配裙子。”他像是嘲諷地短促呵了聲,“只講好看,這做派和我媽媽一模一樣。”

尹時京的那位秘書小姐蕭恒是見過的:一年365天,哪怕是外頭下傾盆大雨都穿高跟鞋,最多在車內備一雙平底鞋。至于是否和尹瓊一樣,他深表贊同,猶記得中學時,尹瓊接他和尹時京放學,順便待他們去吃新開的海鮮自助。途中天降豪雨,她躲避不及裙子濕了一小塊,第一反應居然是這樣不好看,硬要反悔回家,聽得兩人直翻白眼。

最後他們餓着肚子陪她去附近的Chanel買了條新裙子才算解決。

過了馬路就是商場,影院有它單獨的兩間電梯,外頭站滿了和他們目的相同的人。

好不容易上樓,取票的地方又排起長龍,蕭恒等得心不在焉,險些被一對大學生模樣的情侶插隊,好在排後面的人反應比他更快,連聲斥責起他們這樣沒有公德,你一言我一語将他們趕到隊伍末尾去老實排隊。

他取好票,去了另一邊的尹時京也回來,把爆米花和冰可樂塞進他手裏。

“你買這個做什麽?”

“不是看電影嗎?”對上他疑問的目光,尹時京氣定神閑地反問,“買爆米花有什麽問題?”

蕭恒無話可說。

從某種層面來看,他和尹瓊的确是母子,在一些事情上的思路簡直如出一轍。

電影是國産恐怖片,某知名男演員領銜主演,看預告片噱頭十足,尖叫、血漿、憧憧鬼影樣樣俱全,簡直不知道是如何過的審。說實話蕭恒并不想看這個,只是它剛好排在了一個正确的時間點,才抱着試試看的心态買了票。

驗過票後,人往不同方法去,蕭恒他們要去的是左邊走廊盡頭的六號廳,因此走得最久。

“只要別看到最後告訴我主角是精神病我就謝天謝地了。”

進了放映廳,尹時京牽着他上樓梯,廳內一片漆黑,腳下的标志泛着幽綠的熒光,如同行走在天上。他不鹹不淡地評價,“光是國産恐怖片這幾個字,我想你有很大概率要失望了。”

“我想也是。”找到座位後,兩人坐下來,趁電影開始前閑聊。

上次一起在電影院看恐怖片都要追溯到James Wan的招魂了。James Wan是個奇才,同時具有商業和恐怖天分,并能平衡好兩者的權重。蕭恒曾花時間仔細研究過他的幾部經典代表作,他的鏡頭,他的敘述方式——沒有刻意獵奇的血肉橫飛,只有無聲地拷問,對精神施以重重高壓,令人在無形中防線決堤。

尹時京還想說什麽,大銀幕上的光暗下來,正片開始了。

鬼屋歷險記不愧是驚悚片經久不衰的主題:從開頭來看,這片子的主旨和招魂一樣,都是解救親人,逃離鬼屋。

男女主角婚後來到鄉間度假,因囊中羞澀,選中了這間價格相對便宜的獨棟別墅。收拾行李時,見到櫃子裏陳舊洋娃娃和牆角幹涸褐色痕跡的女主角數次向自己的丈夫表示這裏不對勁,都被粗枝大葉的男主角敷衍過去——男主角只當是妻子不滿意環境想要換間租金更昂貴的別墅,并沒有将她的話放在心上。

很老套的劇情。蕭恒幾乎能夠猜出後面的劇情發展:恐怖随着夜晚降臨,男主角在一次次和死神擦身而過後終于相信妻子所說的一切都并非謊言。就在他于儲物間找到生鏽的斧頭武裝起自己,決心帶着妻子逃離這間恐怖的別墅時,妻子失蹤了。

現場已經有膽小的觀衆開始切切私語,蕭恒分神去看尹時京的反應,毫不意外他沒被吓到。

使主角彼此間分離是恐怖片的慣用手段,利用孤立無援的環境使觀衆的神經進一步繃緊。驚懼不安的男主角聽到有人在二樓朝南的屋子裏唱歌,歌聲斷斷續續的,明明是很溫柔的調子,在這殺機四伏的大房子裏卻偏偏多出幾分詭異。

“蜻蜓蜻蜓,好多蜻蜓,媽媽說要下雨啦,爸爸還沒回家……”

太陽下山前,女主角曾見到無數低飛的蜻蜓圍繞着屋子,如一層半透明的黑紗。回憶起這一幕,男主角幾乎魂飛魄散。他舉着斧頭,一步三回頭地磨蹭到門外,小心翼翼地推開門,從門縫往裏窺視。前面仿佛有塊巨大的陰影垂在眼前,要人看不分明,于是他壯了壯膽,将門又推開一下,側着身子貼牆滑進去,手指還在不住地摸索,直到找見牆壁上的開關,然後用汗涔涔的手指輕輕按了下去——

“啊——”

不知是前排的誰尖叫了一聲,場內的恐怖氣氛達到了最高潮,

蕭恒手一抖,差點打翻了手邊的冰可樂。

這聲響有些大了,好在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大銀幕上,沒人察覺到他的失禮——反正他也顧不得這麽多了。

銀幕太大了,無論如何躲閃他都會看到仿佛昨日噩夢再現的一幕:失蹤的妻子只穿了單薄的絲綢睡裙,被一根粗實的麻繩吊在壁燈上,垂下來的長發遮住臉孔,随徐徐微風輕輕搖擺。

鏡頭緩慢地從上往下,最後停留在一截青白僵硬的腳踝上。

尹時京看到這一幕,幾乎是瞬間反應過來,伸手就去捂他的眼睛。

“不要看了。”他甚至顧不得不要在電影院大聲喧嘩,脫口而出。

“……沒事了。”蕭恒都不知道自己的聲音有多虛弱沙啞,一根根地掰開尹時京擋在眼前的手指,“我沒事,只是沒想到會這麽吓人,真的。”

他甚至顧不得思考尹時京的反應意味着什麽,只是努力将那一幕趕回記憶的深處。

炎熱的夏日,一直循環播放的鋼琴曲,還有那種極度恐懼不安的心情。

他閉上雙眼,仿佛中間過去的這麽多年從未存在過,他又回到了那一天,成為了門外無助的少年,遲疑着,最後伸出了手。

“你……”

尹時京臉色陰沉,正要反駁他,忽然後座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響,像是潮濕的水聲又像是壓抑的喘息,伴随着衣物摩擦和狎昵的笑聲,在做什麽已不言而明。

緊張的氛圍頓時一掃而空,驚魂未定的蕭恒咳了一聲,偏頭去看尹時京的眼睛,發現對方雖還是嚴肅地盯着他,可神情已不再像先前那般強硬。

才幾分鐘,後座的情侶就得寸進尺,再度深入。

在公衆場合撞破他人情事,饒是蕭恒也坐不下去了。

他指指出口,尹時京沒搭腔,只是握着他的手腕将他硬生生拽起來。

“輕點。”

尹時京瞥他,他立刻住嘴。

重新回到燈光底下,他才發現到自己已經出了一背的冷汗。

“他們可真不害臊,居然在電影院裏亂來。”他試圖和尹時京開玩笑,沖淡嚴肅的氛圍,“我聽說電影院的監控系統都有夜視功能……”

“你還在發抖。”尹時京并不買賬,“你最近有按時服藥嗎?”

“有。”他舉起手,那只手顫抖個不停,哪怕另一只手按在手肘上都停不下來,“有煙嗎?”

“公共場合禁止吸煙。”

“那就出去,我……我想到一些不太好的事情,過一會就好了。”

離了商場,尹時京找出香煙遞給他。

他謹遵醫囑戒煙已經很有一段時間,成效顯著,可此刻再度接觸到這慢性謀殺生命的毒物,居然是輕松和釋然。在遠離喧嚣的街頭,他一直都沒有說話,只是偶爾被嗆到,咳得仿佛肺都要爆炸。

“其實不算什麽大事,我也不太想說,”稍微平複了一些,他開始和尹時京講條件,“如果不是……”

“沒事?”尹時京的神态裏看不出喜怒。

“可能有一點。”

就在他最後的防線也要崩潰前,他意識到自己口袋裏的電話在震動。

“喂?何爍?……什麽事?”他朝尹時京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我馬上過來,你在哪?”

電話挂斷以後,尹時京沒再追問電影院裏的那件事,他也因此得救。

哪怕事後逃不過坦白,此刻也能拖一時是一時。

“什麽事?”

蕭恒有些信息過載,過了幾秒才回答,“何爍的媽媽腦溢血住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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