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蕭恒本來想叫尹時京先回家,自己打車去醫院就好。
具體是哪家醫院何爍電話裏說過了:是家口碑不錯的公立醫院,離恒隆廣場這一帶相當遠,在四環線外的另一個街區。尹時京靜靜地聽他說完,沉吟片刻,牽起他往之前來時的方向走。
“這裏打車不方便,我開車送你過去好了。”
他的車停在不遠處的街邊,一路走過去花了些時間。等他坐到駕駛席,蕭恒還沒反應過來,他就開始催促,“上來,不是趕時間嗎?。”
一路上堵堵停停,要人心焦不已,何爍又發來兩條信息,一條說初步檢查結果出來了,左半腦大面積出血,人已經昏迷,需要立刻手術引出積血,另一條說他現在很害怕,害怕未知的手術結果,因為醫生說出血面積太大,就算手術大成功也不一定能恢複到術前水準……
“對不起。”
蕭恒心裏亂糟糟的。
“有什麽可道歉的?”前方十字路口嚴重擁堵,尹時京一手搭在方向盤上,目光漫不經心。
今夜本該屬于那些美妙的事情,比如親吻,比如性,可接二連三的壞情緒和噩耗毀了所有的一切。他想了下,還是沒有說出口,“沒什麽。謝謝你。”
到醫院已是後半夜的事。
急診大樓的前廳都是焦急等待的家屬,他們大聲喧嘩,扯住來往的醫生護士詢問一些他們也說不準的問題,而再往裏走是形形色色的病人,有的手中拿着化驗單在診室外等待,有的連起身都不能,躺在床上被護工推着艱難地從人潮裏穿過。到處都一派混亂,空氣裏充斥着叫人窒息的絕望與恐慌。
蕭恒在五樓的手術室外找到了何爍。他們在路上耽誤了一個多鐘頭,這期間何爍早已簽完好幾份術前協議将她送進了手術室——畢竟越快手術越好,尤其陷入昏迷的病人,每一分鐘都是耽誤不得的。
他有濃重的黑眼圈和頹廢的胡茬,和平日裏陽光健康的模樣大相徑庭。
手術中的紅燈亮着,顏色仿佛不肯幹涸的鮮血,在地上鋪陳開。蕭恒留意到他不是一個人,身旁還有位中年男士和位年輕些的女士,都是沒見過的生面孔。
“曹叔,您回去吧,謝謝您及時發現我媽媽情況不對,要不是您……”
留意到蕭恒來了,何爍強打精神和那兩人說話,“馮秘書也是,謝謝你給我打電話。這裏我一個人能夠應付,你們……你們早些回去休息吧,已經這麽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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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你媽媽共事這麽多年,都是應該的,不要有壓力,你媽媽吉人天相。”姓曹的中年男人将手搭在他肩上,“現代醫學技術都這麽發達了,結果出來前不要太悲觀。”
話是這樣說,可在何爍的堅持勸說下,這兩人最後還是離開。
曹姓男人離開前叮囑何爍,有事千萬打他電話,不要有顧忌,而另一位姓馮的女士就能看出純粹是公事公辦,只說會幫他母親處理好公司裏的諸多事務,讓他母親專心養病。
“尹董事長,”這位曹先生走到一半,見到靠牆等待的尹時京,認出他的身份,“您怎麽……”
“我陪人來探病。”尹時京微笑,可笑容沒有進到眼睛裏,只是客氣的一層。
“那我先告辭了。”曹先生和馮女士匆匆離去,期間馮女士一直在壓低了聲音講電話,應該是真的忙碌到極點。
一直有些恍惚的何爍留意到這邊,眼神閃了兩下,充滿愧疚,“抱歉打擾了你們的約會,只是我……我實在想不到給誰打電話了。”
蕭恒知道,他從來都不是個喜歡麻煩別人的人,只是壓力大到了一定程度,需要誰來支撐他。
但他沒說什麽,坐下來握住何爍的手,仿佛這樣能給予他少許安慰。
“都會好的,你媽媽會好起來的。”
尹時京出去了一會,再回來時手裏拿着自動售貨機販售的罐裝奶茶和咖啡。
“……謝謝。”何爍死死攥住溫熱的鋁罐,“謝謝你們。”
“沒事。”尹時京沒有多說什麽,将場面交給蕭恒,自己到一旁做起了隐形人。
白慘慘的燈光落在人身上,無端端地寒冷。
“我……我只有她了。”微熱的咖啡令何爍那根一直繃着的神經驟然斷掉,連一句話都說得颠三倒四,毫無邏輯,“只有她,你明白嗎?我……這麽一個至親了。”
何爍是單親家庭,少時父親出軌,第三者帶着和他一般大的私生子登堂入室,将他們趕出家門。他母親娘家重男輕女,非但不肯向她伸出援手,還揚言要和她斷絕關系。她帶着只有六七歲的何爍吃了許多苦,才漸漸事業有所成,不用日日拮據。
薄情寡義的父親,勢利冷漠的外祖父母,正如他所說,除了身為摯友的蕭恒,他再沒有別的人可以求助。
“我知道。”蕭恒用很低的聲音回答。
相依為命,他怎麽可能不知道這種感受?
手術要持續四五個鐘頭,蕭恒看了眼電子鐘上的時間,已經是周一淩晨,再過一會城市就将醒來,開啓新一周的忙碌。
“你先回去吧。”他找到旁邊默不作聲的尹時京,低聲和他商量,“我留在這裏就好。”
尹時京沒有反駁,只是很快速地捏了捏他的手掌,“嗯,有事給我打電話。”
等他離去後,蕭恒回到何爍身邊,卻沒有坐下。
“換個地方等吧,這裏太冷了。”他早留意到旁邊有間專門的家屬等候室,“阿姨做完手術是最需要人的時候,所以你千萬不能病倒。”十二月的深夜,剛到時還不覺得,坐得久了,寒意如蛇,從腳趾尖慢慢往上蔓延,直到整條腿都冷得失去知覺。
原本毫無反應的何爍聽到他後面那句話,失了血色的嘴唇哆嗦兩下,擠出個好字來。
進到等候室,蕭恒順手關窗戶,再打開牆上的空調。空調開始運作後,室溫緩緩上升,變得怡人起來。他讓出雙人沙發上的位置,“躺下來睡會。不要擔心,有事我會叫你的。”
“你呢?”何爍沒有立刻動作。
“我不睡。”蕭恒半真半假地哄他,“我一直都失眠,現在根本都不困。而且我不像你,我待會回去還能補眠,你現在不睡,等會手術結束了又有許多事情要忙,身體垮了就不好辦了。”
何爍被他勸動,躺到柔軟的皮沙發上,翻了幾個身,逐漸合上了眼睛。
看得出他并不是真的想睡,因為他眼睑一直在翕動,呼吸也是粗糙不規律的。可身體上的困倦最終還是戰勝了焦躁不安的心,蕭恒替他将大衣搭上,注視着他睡去的側臉,到旁邊另一張椅子上坐下,打算做些什麽打發掉天亮前的最後幾個鐘頭。
他這一晚上過得混亂無比,一樣樣事情接踵而來,根本不給他半點反應時間。他疲倦地捏了下眉心,緩緩吐出胸腔裏的濁氣,仿佛這樣就能将那噩夢再臨的一幕徹底趕出腦海。
他媽媽的死法是自殺……更清楚明了的說法是,是上吊自殺,和電影裏慘死的女主角幾乎一模一樣。
六月,蟬鳴不休、蜻蜓低飛的六月,他滿懷希望,希望能走出過去的陰影,開始新生活的六月。
所有的夢都結束在開始以前。
他知道自己在做夢,可偏偏就是醒不過來。
進入六月,高三年級停課,學生們回家自由複習,調整狀态,做考前的最後沖刺。
他也不例外,收拾完東西回鄰近市裏的家,等考試再過來。
最近媽媽的狀态比之前好了很多,不再整日關在房間裏,和小姨約着出門逛了兩次街,買了新包包新裙子,還做了頭發。她臉上笑容漸漸多起來,對他對來家裏做事的徐姐都是,家中氛圍總算不像往日那般愁雲慘淡,要人喘不過氣來。
快到中午吃飯的時間,他從房間裏出來就聞到濃郁的香味。
廚房的裏炖着砂鍋排骨,徐姐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一旁,而他媽媽哼着歌忙碌,像是心情非常好的樣子。
“小恒,來,嘗嘗味道怎麽樣。”她看到他,細聲細氣地招呼他過來準備吃飯。
他有些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眨了眨眼睛,很不習慣的樣子。
這樣的場景他只在曾經見過:他爸爸還在世的時候,她經常親自下廚,做一些他們父子兩喜歡吃的東西,或是烤一些他喜歡的小點心給他帶到學校裏去當點心。
尹時京就曾感慨,只有他媽媽才能做出這種味道,換了尹瓊來,不成焦炭就算意外之喜了。
現在,漫長的噩夢終于要結束了——他沒了爸爸,已經不能再沒有媽媽了。
“你想考哪所學校?”
餐桌上,她雙手交握,溫柔地注視着他吃東西的樣子。
他說了個學校的名字,有些忐忑地等她接下來的反應。……
“你不是一直都想出國嗎?和尹時京那孩子一樣。”果不其然她皺眉,卻不是因為他的成績,“你要是想……”
“不,現在我不想了。”他有些急地打斷了她,“我陪着你就好。”
他計劃得很好:如果考上了那所學校,周末和沒有課的時間他都能回家,而且萬一她在家裏有什麽事,也不至于人在千裏之外手足無措。
聽到他的回答,她的眼睛裏閃動着被他誤認為感動,奇異而狂熱的光,“你做你想做的事情就好,我……我不要緊的。”
“媽媽……”
在忽略無視他了這麽長時間後,她的眼裏重新有了他這麽個人。
“你想做什麽媽媽都支持你,媽媽只有你了……”她喃喃自語道,“你快樂就好,我不要緊的。”
“我不要緊的,”她重複着這一句話,“你是個好孩子,媽媽對不起你,只是我太……”
——只是我太痛苦了,活着太痛苦了,我再沒有辦法為了你堅持下去了。
他沉浸在失而複得的喜悅裏,并未注意到她的反常。
反常的快樂,反常的亢奮,原來她早已計劃好要結束自己的生命,所以才會在生命的最後一點時間裏,施舍給他過去的溫柔和愛,讓他以為自己懷抱着希望。
——你是個好孩子,可我真的不需要你。
“許玲的家人是哪一位……有人?”
他的手觸碰到門把手,忽然就有人推門。門朝他這邊開,他避讓不及,險些被推倒,連着倒退幾步才清醒過來。就算是醒了,人也是恍惚的,意識不到自己身在何處,在做什麽,只是模模糊糊地覺得很難過,難過得連哭都哭不出來,如被鈍刀子割着,半天都不見一滴血。
“許玲的家人在嗎?”
來通知結果的醫生臉色蒼白,額頭上還挂着冷汗,卻不得不把話又對着他重複了一邊。
“你……你不要緊吧?”醫生注意到他模樣不對,但到底是見多識廣的,立刻反應過來,“來,深呼吸,深呼吸,跟我來,不要怕,你現在在醫院……放輕松,手術會成功的,不要緊張。”
順着醫生的引導,蕭恒恍惚了一會才逐漸意識回籠,大跨步過去搖醒還睡着的何爍。
“手術結束了。”
何爍幾乎是在一瞬間就彈了起來,“什麽?手術結束了?”
他指指那邊的醫生,示意他過去跟醫生談具體的。
從睡夢中驚醒的感覺太糟了,他的心跳得很快,仿佛那一小塊血肉将要承載不了這麽距離的壓力而崩裂。他捂住嘴,努力克制着嘔吐的沖動,因為太過用力,臉頰都泛起不自然的熱度。
何爍回來後,用悲喜交加的語氣說道,“醫生說手術很成功,人已經轉進ICU病房,接下來的一周時間很關鍵,但具體時候會醒他也不知道。”他頓了下,眼眶微紅,“他還說,要恢複到術前水準很難,但如果好好治療細心照料也不是沒有可能,讓我千萬不要放棄。”
蕭恒寬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你回去吧,這裏我一個人可以了……謝謝你陪着我過了最艱難的幾個小時。”何爍聲音有些哽咽,“過會我也回去了。”
ICU這邊不同尋常病房,不留人,只有規定的探視時間可以進去。
“沒事,”他想要微笑,卻可悲地失敗了,“那我先回去了。”
“等等,我幫你叫車。”
他還沒走出幾步,何爍就從背後叫住他。
“不用了,我出去打得到車。”他不敢回頭,讓何爍看見他糟糕的臉色,只敷衍地揮了揮手。
何爍還想說什麽,但他走得太快,就像是逃跑,也沒了機會。
出了醫院後,濕冷的晨風吹拂過面頰,他擡頭看了眼灰白色的天,似乎有幾分放晴的征兆。
門診部還未開門,外邊已經有人坐在地上、花壇上等候,而另一邊的花園裏有護工推着輪椅經過。他緩緩往前走,不遠處停着幾輛出租車,旁邊圍了幾個人,說清楚目的地以後就拉開車門坐了進去,再遠一點就是車水馬龍的街道,兩端的人行道上已經能看見穿着校服的學生。
這座城市已經醒了過來,可醒得并不徹底,還帶幾分惺忪睡意。
他想給尹時京打電話,可看看時間,又慢慢地把手縮了回去。
現在還太早了,他這樣安慰自己,太早了,他不想打擾陪他奔波了半晚上,好不容易才休息的尹時京。晚一點,晚一點他會去找他坦白,現在就讓他一個人待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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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