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上午八九點鐘,蕭恒回到家,果不其然尹時京已經去公司了。
桌上擺着個包裝精美的盒子,上頭附有“聖誕快樂”的卡片,他拆開看,發現手表,不由得搖頭失笑——居然如此心有靈犀,他給尹時京準備的禮物也是塊手表。
他給傅雲升發了條信息,見沒有立即回複,就收拾好衣服進了浴室。洗完澡出來收到對面的肯定回複,他穿好衣服拿上車鑰匙又出了門。
路上經過美心早茶,他停車進去要了蝦餃和生滾魚片粥的外帶。
事務所前臺還是上次見過的女孩子,見來訪的人是他,連句多餘的話都沒說就放行了。他徑直進到最裏面傅雲升的辦公室,将塑料袋子放在辦公桌上。
傅雲升也不跟他客氣,解開袋子,看到餐盒上熟悉的LOGO,連臉上的假笑都真誠了幾分,“你怎麽變得這麽體貼了?”
“路上經過,想到你沒有吃早飯的習慣就順手買了。”
“你搬家了?”傅雲升不愧是學法律的,簡直心細如發,瞬間發現盲點所在。
蕭恒心裏想着事情,随口問了句為什麽這麽說。
“袋子上印着同安花園分店。”傅雲升說得頭頭是道,“從你家到這裏不經過同安花園,你又不是喜歡繞遠路的人。我猜對了嗎?”
“是,之前的房子房東要移民,我就換了個地方住。”
他只說自己搬家,沒說是和人同居。畢竟他們的關系是事業上的合夥人,有些事情自己知道就好,沒有大肆宣揚的必要。
辦公室裏安靜了一小會,蕭恒看茶幾邊擺着的期刊,傅雲升埋頭吃早餐。
完了傅雲升從抽屜裏取出兩板膠囊,各摳下來幾粒一仰頭吞進去。
“你感冒了?”
“胃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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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雲升愁眉苦臉,蕭恒毫不意外。
做他們這行,加班通宵是家常便飯,沒病都能累出一身病。傅雲升作為其中翹楚,非但沒有吃早餐的好習慣,更熱愛空腹喝咖啡,換得一副千瘡百孔的胃,年紀輕輕就按月去內科報道。
過了會,傅雲升把秘書整理好的資料遞給他,他拿過來簡單看了看就收好。
他投資傅雲升的事務所又不是做慈善,年底該算清楚的賬都要一筆筆算清楚。
“上次你問我的事解決了嗎?”
跟不上傅雲升思維速度的蕭恒愣了下。
“什麽事?”
“就高利貸那個。”傅雲升仔細觀察他的表情變化,“你還是給那個人錢了,對不對?”
“差不多吧。我本來就欠他們一些東西。”
當年他媽媽早早立下遺囑,将名下大部分財産都留給獨子蕭恒,而他當時也已年滿十八歲,不需要再找其餘親屬長輩做代理監護人,可以說她除了麻煩什麽都沒有留給自己的娘家。
他渾渾噩噩了那麽久,如果沒有小姨一家的幫助,他可能根本無法料理好媽媽的後事。
傅雲升皺着眉,顯然是不同意他的做法,但考慮到這是他的家事,又硬生生住了嘴。
“沒關系,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他最終還是給他小姨打了一筆錢。和傅雲升擔憂的不同,他打不通電話,除了銀行那邊的流水信息,那筆錢和她本人一樣,石沉大海,再沒有任何音訊。
“最好如此。”
上午的工作都是簽字審批,和之前破産清算遺産繼承等小案子不同,傅雲升他們拿到了一個給上市公司做法律顧問的大項目,如果能順利簽合同,事務所就算正式踏出了成功的第一步。
“不打擾你工作,我先走了。”既然拿到了想要的東西,蕭恒也不再久留,提出告辭。
“附近有家花店,名片我待會發給你。”傅雲升眼睛盯着電腦屏幕,“訂束漂亮點的花,接到人後再找個有點情調的餐廳,有什麽不能解決的事情?”
“我沒有……”
蕭恒瞪着他。
“我當然知道你不會和人吵架。你心情不好就像這樣,陰着臉,看着怪瘆人的。”傅雲升的表情很明顯在說“跟你這種人吵不起來”,“戀愛是兩個人的事情,你總不能等人女孩子跟你服軟吧?聽師兄一句勸,要是想跟人家長久,多付出點不會有壞事的。去吧去吧,待會還要開會,就不留大股東你吃午飯了。”
“……”他站在門邊,沉默了幾秒鐘,垂下眼睛,“嗯。謝了師兄。”
他知道,他何嘗不知道。
他已經不能再讓尹時京等下去了。
只要公司一日不破産,工作上的應酬便永遠沒個盡頭。尹時京晚上請長期合作的老客戶在南桐街129號的花園洋房吃飯,吃了飯不算夠,客戶還主張要來些娛樂項目。好一通折騰下來,他差不多十點鐘才到家。
家裏所有燈都是滅的,只有一樓客廳窗戶是開着的。沒開暖氣,大風吹得室內外溫度幾乎持平,冷進了骨子裏。他開燈,目光不動聲色地掃過積了一堆煙頭的煙灰缸,最後停留在坐着的人身上——他今天穿了一身黑,要不是皮膚白,坐在茫茫夜色裏都要融進去。
他對蕭恒母親的長相殘留有幾分印象。蕭恒長得很像她,尤其是眼睛,基本一模一樣。
“你回來了。”蕭恒似乎是凍得有些麻木了,說話聲音都有些含混。
“那邊處理好了?”他脫下身上的外套,沒問他坐這裏抽煙沉思的理由,只是走過去把窗戶關上,“明天又要下雪,小心感冒。禮物看到了?”
“看到了,沒想到我們又想到一塊去了。何爍媽媽的手術算成功,就看這兩天人能不能醒了。”蕭恒從背後叫住準備上樓的他,“尹時京,等一下。”
他回頭看他,“有事?”
蕭恒的眼神閃動了一下,下意識地別過臉不看他。
“我們來好好談一下吧。”可語氣卻很堅定。
“談什麽?”
他明知故問,人往回走,走到沙發邊上。
“昨天的事,還有你想知道的那些事。”從他居高臨下的角度,蕭恒看起來格外脆弱,于是他伸出手,緩緩地撫摸他後頸那塊光滑的皮膚。
“你要是不想……”
他想說沒關系,我可以等,等到你願意的那一天,可話說到一半自己先住口——他想知道,他想聽蕭恒親口和他說,想得都要瘋了。
他是個老謀深算的獵人,可以在獵物無所知覺的時候,舉着槍,在其中連成一條冰冷的直線,靜靜地等候。這就是心。
但只要對方自投羅網,他簡直一刻都不能再等。
“只要你問,我都會回答。”就像你當初對我承諾的那樣。
蕭恒沒有把後半句話說出來,只是問了今夜的第一個問題,“你想知道什麽?……你知道她是自殺的,對不對?”
他輕笑一聲,不接腔。
昨天他在電影院裏的反應已說明了答案。他知道,他很少有不知道的事情。
“別說了……”他察覺到對方正在發抖,心生不忍。
“我願意說。”
蕭恒搖頭。如果是別的人的話,他一輩子都不會再度揭開自己的傷口。
——只有你是不一樣的,只有你。
即使中間分離了那麽些年,他還是一瞬間明白了蕭恒的潛臺詞。
到這一步,如果他再阻止,那麽他就要錯過蕭恒為此做出的努力——戰勝恐懼,戰勝魔鬼。
“事情發生在六月,六月初。”蕭恒的敘述零零散散的,講她短暫的回光返照,也講自己最初的志願,将那讓他如夢如幻的幾天,“既然你去找過我,肯定知道我學校和家不在一個市。我五號夜裏上的火車,九號早上回來的。我在門外邊按了很久的門鈴都沒人給我開門。”
他緩緩在蕭恒面前半跪下來,讓他們的視線保持持平。
“其實我帶了鑰匙,只是……我估了分,我考得很好,可能我這輩子都沒有考得這麽好過。我想要她來迎接我,只要她來給我開門,我就能順勢抱抱她,告訴她我沒有讓她失望。”
黑夜裏,蕭恒的瞳孔有些放大,整個人顯得茫然而不知所措。
“我知道她在家裏,我就是知道。”
“為什麽?”他順着他的話說。
“因為我聽到鋼琴的聲音,很大聲,大到即使隔了兩扇門我都能聽出是搖籃曲。”
蕭恒哼出一段旋律,勃拉姆斯的搖籃曲,“這讓我堅信了她在家,只是不想給我開門。”
在她那裏受到了這麽久的冷遇,這麽點小事根本無法擊垮他。他只當是她病情再度反複,總有一天會好起來的。一定會的。
“我從書包裏找出鑰匙開門,空氣裏隐約飄着股隐約的、令人作嘔的氣味,就像是什麽東西腐敗了。我循着音樂聲往裏走,果不其然是從她房間裏傳來的。她房間的門沒有反鎖,我還不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麽,只是突然就很害怕,害怕得無法自己……”
他仿佛又回到了十八歲。
“媽,你在嗎?我回來了,我們中午出去吃吧,你不是喜歡吃意大利菜嗎……”
他這樣說着,站在那扇門前。
“你在家吧,給我開門好不好,好不好?”
“求求你,理我一下,我考得很好,我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求求你了。”
尹時京說不出自己心裏是什麽滋味,只是緩緩地把他帶進自己懷裏,讓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好了,我在這裏,無論何時我都會給你開門。”
他的手指纏在蕭恒後腦的頭發裏。
蕭恒停頓了很久,才斷斷續續地繼續說。
那年的夏天來得格外的早,才六月初氣溫就已經超過30℃,考場裏的空調制冷效果不甚理想,卷子做到一半就背後都是汗。
“我鼓足勇氣推開了門,開門時遇到了一點小小的阻礙,後來才發現是門縫被膠帶貼了起來。然後我看到了她腐爛的屍體。我想,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副景象,還有那種氣味。”
她只穿了一條絲綢裙子,用麻繩在吊燈上系了個結,然後把自己吊了上去。
“我都要認不出來她了。她看起來好吓人,也好醜……”
腐爛膨大的腹部,脫落的黑發,猙獰而模糊的五官。
最可怕的是那股可怕的屍臭,他被熏得睜不開眼睛,在一遍遍循環播放的搖籃曲中,再也忍不住地嘔吐起來。他吐得連膽汁都不剩了,卻還是不住地幹嘔。
只要擡頭,就能看到那具懸挂着的屍體,像是在嘲笑他的自作多情。
“停,我不想知道這件事了。”尹時京的聲音很低,“你說你放棄過,說我拉住了你,為什麽?”
他們保持着相擁的姿勢,地板又冰又冷,尹時京的膝蓋有些不舒服,可他一點都不在乎。
蕭恒的呼吸仍舊粗糙而不規律。
他貼着他的耳朵輕聲詢問,“是不是有發生過什麽我不知道,但是對你很重要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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