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新年第一天清晨,蕭恒睜開眼睛,從窗簾間隙裏看到大片素淨潔白,下意識就想下床去看看。
“再睡一會。”忽然身旁伸出條手臂,攬住他的腰,将他拖回了被子裏。
昨天半夜尹時京回來了,他記不清什麽時候起身邊躺了個人,直到此刻才有幾分實感。
尹時京靠在他的肩膀上,手臂如藤蔓一般扣緊了他的腰,溫熱的胸膛也順勢貼了上來,“太早了,再睡一會。”說着還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蕭恒哭笑不得,卻還是慢慢閉上了眼睛。
這一覺仿佛格外漫長,中間偶爾有些短而淺的夢境,都是甜美而蓬松,宛如墜落在心中的羽毛,稍稍吹口氣就再看不見。等他再睜開眼睛就差不多到中午,旁邊的床鋪已經空了,摸床單還有餘溫,應該是起來沒多久。
他穿好衣服去洗漱,趿拉着拖鞋下樓,發現尹時京已經收拾妥當,正喝着咖啡看晨報,桌上還擺了幾份一看就是外送的茶點。
“什麽時候送來的?”
“就剛剛,”尹時京指指旁邊的椅子,“羅姐打電話過來問我們還過不過來,說下這麽大的雪,要是出門不方便的話就改天。你覺得呢?”
“還是回去看看吧。”蕭恒爺爺奶奶五六歲就去世了,外公外婆又不親近,心裏早已把尹老夫人當成了自己的祖母。他拉開椅子坐下,随便挑了幾樣自己喜歡的放到碟子裏。
“剛好我也是這樣想的,就跟她說我們晚上到,讓她不要準備些多的東西。”
睡太晚的後果便是早飯午飯并作一餐,随便吃了些易消化的東西就算完。
大雪導致機場大規模停飛,高速公路又擁堵,幸好尹時京的秘書早有遠見訂了高鐵票。
下午他們去火車站前先去了趟商場,買了幾樣老太太喜歡的東西,諸如點心一類當禮物。
候車時,蕭恒想起要不要繞路去買份老太太最喜歡的鮮奶蛋糕。
“老泰豐的蛋糕不做了。”尹時京很有些感慨地說,“蛋糕師傅上了年紀,上個月摔了一跤摔出一堆毛病,兒子女兒又不愛幹這個,就把店鋪租給別人回家養老了。”
“真遺憾。”他低下頭,“有些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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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有這麽一天的,誰都逃不過。”
尹時京偏頭看他,讓他覺得自己所有的思緒都暴露在對方目光裏。
在他記憶的最初便有那木盒子精心盛裝的甜蜜。十多年間,他曾遠走異國他鄉,也曾短暫地回來看看,那甜蜜滋味已化成了某個另有深意的符號,對應無憂無慮的童年,挑燈夜讀的少年,長輩的關懷,父母的恩愛,以及和另一個人朝夕相處的舊時光。
“但是我希望它來得遲一些。”忽然尹時京又補充了一句,“和你在一起以後,總覺得時間過得太快,怎麽都不夠用。”
記挂着這裏是公共場合,他有些愕然地睜大眼睛,随即放松下來,趁着其他人看不到,牽起尹時京的手,在他的指尖上印下個吻,“你放心,我會一直纏着你的。”
直到分別的那一天來臨。
兩座城市之間隔得不算遠,下午天半黑時分,火車到站停靠,回到這片他們度過了生命裏最美好十多年的土地。
這邊也下了些雪,到處都白茫茫的,樓梯上也鋪了草墊。來接他們的尹澤車停在站口顯眼的地方,見到他們第一件事就是催促他們快些上來。
與這惡劣天氣相對應的正是擁堵不堪的路況,到處都走走停停,尤其是進了市中心,半個鐘頭都前進不了一公裏。尹澤的電話一直在響,但他看都不看,一個都沒有接起來。
“蘭書在我這裏說了你很多壞話。”他一貫嚴肅,即使和侄子聊天,眉宇間深深的刻痕都沒有放松些許,“她今天本來要請她那個叫高蕙芩的朋友來家裏做客。”
蕭恒對這個名字沒什麽印象,只隐約覺得在哪裏聽過。
“我和高小姐早就把話說清楚了,”尹時京的口吻裏聽不出喜怒,“但是她總覺得是我辜負了她朋友,說相處久了我一定會喜歡上她。”
尹澤像任何一個得知孩子闖了禍的普通父親那般嘆了口氣,用恨鐵不成鋼的無奈語氣說,“回去我讓她給你道歉,都是我把她寵壞了。”
“沒關系。”
堵了一路,一行人終于趕在晚飯前到了家。
老宅子仍舊是記憶裏的樣子,院子裏的鳳凰木葉子都落幹淨了,又為了越冬砍了些枝條,下方還特地搭起暖棚。羅姐把他們迎進去,說老太太從睡醒開始就在念叨他們,又說晚飯已經準備好了,都是他們愛吃的東西。
“都說了別麻煩了。”尹澤話音未落,坐在客廳看電視的尹蘭書見到尹時京,就把頭扭了過去,他捏了下眉心,“跟你哥道歉,成什麽樣子,。”
尹蘭書從小欺軟怕硬,被尹澤一瞪,即使心裏有再多不滿,表面上還是磨蹭過來給尹時京道歉。道完歉,她又跑到蕭恒身邊試圖從他那騙取一些同情。
蕭恒不理她,她就忿忿地說自己算是看清了這兩人一個鼻孔出氣。
“他不向着我,難道要向着你嗎?”尹時京有些好笑地反問。
她氣得不行,跺了下腳準備換個位置就險些撞上被羅姐扶着下樓的老太太。
空氣靜默了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朝向她。
蕭恒看得出尹老夫人瘦了許多,精神也不如之前好。上次看她還花白的頭發此刻已經全白了,一股腦盤在腦後,露出滿是皺紋的額頭和有些渾濁的眼睛,完全看不出去年年初的開朗富态。
“都來了啊,”她露出個不算笑的笑,“小羅,飯好了就帶他們上桌,別讓他們等我這把老骨頭了。”說完就轉過身去。
尹蘭書忽然醒了過來,不再鬧脾氣,過去從羅姐手裏接過老太太的手。
“奶奶,喜歡我給你買的新收音機嗎?”她叽叽咕咕地講了許多,老夫人都是笑着拍她的手臂。
見到這一幕,蕭恒坐在原地沒動,直到尹時京伸手來拉他才回過神來。
“去吃飯吧。”
紛擾的世俗煙火氣,一個普通而溫馨的家庭,自此再沒有更多了。
羅姐一貫好手藝,一頓飯吃得無比熱鬧。
飯後尹蘭書去樓上不知道幹什麽,尹澤要開車去接飛機延誤了大半天的妻子,尹時京有工作上的電話要打。所有人都有事情要做,相較之下不那麽忙的蕭恒就留在客廳裏陪老太太絮叨,中途羅姐端了杯熱騰騰的藥茶過來,督促老太太一滴不剩地喝光。
老夫人說自己最近在看《飄》這本書,但眼睛不好,無法長時間看字,蕭恒就拿了書一句句慢慢地念給她聽。
“‘唔,那不可能是真的!她心想。他為什麽不來呢?’……”他的語速緩慢,并留意着她臉上的神色,直到她叫他停下。
“好了,別念了。”尹老夫人困倦地說,“阿恒,你能不能上樓幫我拿個東西?”
“是什麽樣子的?”他合上泛黃的書頁,放到了一邊。
老太太困倦地說,是個白色的收音機,應該放在了卧室外面的桌子上,“如果不在你就到處找找,年紀大了記不住東西。蘭書聽到小羅說我之前那個摔壞了,從日本專程給我買的。”
他上樓去,途中經過一間房,聽到裏面有人說話。
是尹時京和尹蘭書的聲音。他發誓他不想偷聽,只是他們聲音太大。
“……你拒絕蕙芩姐的時候說你已經有對象了,真的假的,怎麽不帶回來看看?”
“早就有了,只是你不信而已。”
想到老太太的收音機,他正欲轉身離開,又聽到尹時京說話。
“我喜歡他很久了,如果可以,我是會和他結婚的。”
“如果……?”尹蘭書迅速捕捉到關鍵詞,“是不能還是對方不願意?”
後面的話蕭恒就沒有聽了。他進了老太太的房間,找到桌上嶄新的收音機帶了下去。
先前聽到的只言片語在他的心裏化作一股湧動的熱流,纏住心髒和骨頭,怎麽都無法解開。他深吸一口氣,努力作出不在意的樣子,下樓去了。
老夫人還是坐在原地,見到他手裏的收音機,神情更顯得柔和。
“你們都曉得為我操心,我也不是不知好歹,只是我自己清楚,我活不了幾天了。”她見他心不在焉,“人各有命,高興點。”
“我知道,但是……”他欲言又止,“醫生看過了嗎?”
“看過了,你不知道阿澤和時京有多緊張。但身體是我的,我最清楚。阿澤過得好,小瓊也嫁人了,你們又都是有出息的,我啊,真的沒什麽遺憾了。”她的面上帶着股奇異的平靜,他隐約覺得自己懂這種複雜的情緒,“你是個好孩子,就是之前命不太好。前半輩子的苦都過去了,現在該享福了。”
“我很好。”蕭恒下意識這樣回答。
噩夢已經過去了,他不會再被那些東西傷害到分毫。
“那就好了。”她拍拍他的手背,含糊地說,“那就好了。”
收音機很應景地裏在放鄧麗君的北國之春。她聽着,小聲地跟着唱,嗓音有些沙啞,還有些跑調。蕭恒敏銳地注意到她渾濁的眼珠表層凝了一層淚霧,卻含着不肯落下。
也許這背後有別的故事,也許只是普通的觸景傷情。北國的春天已來臨。他沒再說話,陪她坐在沙發上,讓鄧麗君甜美的袅袅歌聲充盈着偌大的屋子。
過了會,到老太太睡覺的時間,羅姐做完事過來帶她上樓回房。蕭恒揉了下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而有些麻木的腿,也回了房間——和之前一樣,他和尹時京還是住一間房。
他推門進去,浴室裏傳來嘩啦啦的水聲。他沒多想,過去打開窗戶,靠在窗臺上向遠處眺望:興許是下了雪的緣故,天空比之前幹淨許多,先前淹沒在城市光害下的銀河顯露出來,就如一條發光的帶子。發呆到一半,他想起什麽似的過去吃藥。
梅醫生說,如果他下個月恢複得不錯的話,可以考慮開始減藥。
減藥到停藥,是除了開始服藥外最難捱的一段過程。他說不清自己究竟是高興還是恐懼,可這确實象征他又離正常人近了一大步。
過了會,尹時京光着上半身從浴室裏出來。
“你可以用了。”
他回過神來,關上窗戶,打開空調。
“我有時半夜會夢游。”在進浴室以前,他沒頭沒腦地說。
尹時京正靠在床頭翻那本被羅姐找出來的舊速寫本,頭也不擡,“我知道,不然你以為有時是誰把你帶回床上的?”
“是嗎?”
“是的。”
尹時京一副不願多說的樣子,翻到後面,挑了下眉,“這個,看得出你當時很喜歡我了。”
畢竟過去了這麽些年,記憶難免模糊。他都不知道尹時京究竟看到了什麽,“什麽東西?”
等他無比緊張地湊過去一探究竟,發現什麽都沒有,只有幾句随手抄下的臺詞和臨摹下來的電影場景——他記得是《銀翼殺手》裏的場景。
“真是我說什麽你都會信。”尹時京好整以暇地笑,像是還嫌不夠過火,繼續添油加醋,“不過看你這麽緊張,難道是我猜對了?”
“……大概是吧。”他講完覺得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瞪他一眼,“小心變成狼來了。”
但是他心裏知道,無傷大雅的玩笑而已,真正重要的事情上,尹時京不會傷害他。
無論幾次,尹時京說的話他都會信。
尹時京垂下眼睛,忽然按住他的後腦,湊過來吻他。他被吻得有些喘過氣來,半晌才想起自己最先是要做什麽——要去洗澡。但現在來看,還有更重要的。洗澡這種事可以再等一下。
尹時京忙中伸出手拉滅了臺燈,讓卧室裏重歸黑暗。蕭恒顫抖了一下,忽地扣住了那只手,發出聲短促的喘息。
星光雪光明亮得很,房間裏卻暗如長夜。人在其中緩慢沉溺,直到阒靜無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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