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短暫的元旦假期結束後,他們又回到這所城市,繼續自己的生活。

周五晚上,蕭恒像往常一樣到楊藝楊女士的心理診療所裏做咨詢。

他推開最裏邊那間房的房門,映入眼簾便是這樣一幕:因為沒有旁人,楊女士的坐姿也比平日放松。她一手搭在尚未隆起的小腹上,似乎在閉目養神,臺燈溫暖的燈光照亮她左邊半張臉,而右邊大片陰影斜掃下來,輪廓更顯柔和圓潤。

她應該會是很好的母親,這樣的想法在他腦海裏一閃而逝。

離他們約定的時間已過去了一刻鐘。

“抱歉,路上有些堵車。”他過去坐下,講自己遲到的理由,“臨時見了個人,談得有些久。”

“沒關系,反正你之後也沒有別的客人了。”在門響後楊藝就醒了,只是還有些困倦,“你今天去複查了吧?醫生怎麽說?外面是不是很冷。”

他一個月去複查一次,做些基礎檢查測試。

“她讓我減藥。”他在記憶裏搜尋一番,将梅醫生說的那些話照實重複,直至沒有遺漏,“很冷,應該有零下,手必須時刻插在口袋裏,暴露在冷空氣下幾秒鐘就會痛了。”

“一年最冷就是這幾天了,小心別感冒了。”楊藝将空調溫度又打高了一點,“看你的表情好像不是很高興。”

“可能是吧。”他含糊地講,“我停過一次藥,真不是什麽美好回憶。”

心裏知道是一回事,真正面對卻又是另一回事。

他上次減藥可謂是反應劇烈,連續好幾天頭痛,精神恍惚,除了躺着做不了任何事,不得已又加回了藥量。反複幾次,直到大半年後,他才算是真正地停了藥。将這些事情一帶而過,他把自己的壞情緒籠統地總結為不安。

“都說久病成良醫,你自己也能感覺得到,那些藥都是用很粗暴的方式幫你緩解症狀,真正解決問題的還是你本人。既然醫生做出的判斷是你可以減藥,就說明你已經逐漸從裏面走出來。你不可能一輩子都靠吃藥度過,這是值得高興的好事。”

這些淺顯的道理他又何嘗不懂,稍有些敷衍地點了點頭,“謝謝楊姐。”

這兩個多鐘頭裏,他們談天說地,無非都是些無關緊要的小事。楊藝問起自己之前推薦的書,他簡短地說了一番讀後感想,又講畫室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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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那副油畫終于完成,梁教授給了他一個對于初次嘗試者來說相當高的評價,而模特鐘嘉桐本人看過成品後誇贊連連。他心裏很多感慨: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興趣,覺得活着就是煎熬和痛苦,做什麽都不過是出于責任感,到今天,他正慢慢找回舊日的輕松和快樂。

溺水許久的人擱淺在沙灘上,驟然意識到手腳是如此輕便。

楊女士沒有打斷他的沉思,見他神色微動才輕聲問,“病好了你有什麽打算沒有?”

“有份很好的工作,三月入職。”

距離他辭職已過去了小半年時間,期間不少人向他抛出橄榄枝。

他之前的上司在幾天前聯系了他,說接替他工作的那個人也提出辭職,問他能不能回來做事。他還向他保證,這次會給他多分幾個人,保證他不會像之前那樣連軸轉。

他拒絕了他,就像他拒絕尹時京為他提供的職位那般。随後他主動聯系了傅雲升,決定和他一同參與到剛起步事務所的運營中。

事務所還在擴張期,成為合夥人要做面對的事情比過去只多不少,但是他還是選擇了這邊。

對此尹時京并未有太多意見,只說他覺得滿意就好。

“還有……我之前耽擱了太多東西,想要一樣樣地補回來,免得留下遺憾。”幾番抉擇下,他還是選了相對委婉的說法,“病得厲害的時候,我總覺得有一部都不屬于我了。真有病好的那一天的話,我想全心全意地對一個人。”

尹時京的付出他一樣樣地看在心裏,就算是真的不求回報,他又怎麽可能會無動于衷。

“會有那樣一天的。”楊藝說得很篤定,“你比我見過的很多人都有勇氣。”

——其實有勇氣的一直都不是我。

他笑了下,不作聲。有勇氣的那個人從來都不是他,他被另一個人拉着、拽着,從被動地求生到主動去握住那只手——若非有那個人,他可能早就淹死在悲苦和絕望的汪洋中。

十幾歲的時候,他覺得自己是如此的不幸而悲慘。

“我只是在某方面運氣比較好而已。”

幸好尹時京從未松開牽連在他們之間的那根線,他才能循着走出長長的迷宮。

兩個鐘頭飛快過去。到點了蕭恒就不再打擾孕婦,簡單收拾一番,拿起搭在衣架上的大衣告辭。

門外有個高個子男人滿面焦急地往裏張望,見到他出來,仿佛連一刻都不能再等,快步走進去,奔向那個坐着的人。這男人不算英俊,可他眼睛裏燃燒着的火焰和每一個墜入愛河的人都是一樣的。他知曉,自己看向尹時京時必然只會比他更明顯。

正如尹時京所說,他從來都不擅長撒謊。

外面跟他來時沒什麽差別,硬要說的話可能就是更加的冷,在停車場裏取車時刺骨的陰寒都不住地透過毛呢往裏鑽。

天上飄着蒙蒙細雨,遠處的交通信號燈周圍飄着一層不甚明顯的光暈。出于安全起見,他開得不太快,加上運氣不大好,在十字路口遇到紅燈,就又停了好長時間。

電臺裏在放一檔談話節目。他想着事情,還要分出功夫去看前面的路況,聽得很不仔細,只知道嘉賓是位女歌手,帶着自己的原創EP來做宣傳。後來進入到來電互動環節,他覺得聒噪,幹脆關掉電臺,令這狹窄的空間重歸寂靜。

假期的最後一天,返程前他們又去了一趟隐山公墓,看望了葬在那裏的親人們。

不知是誰來看過了,尹老爺子的墓前還擺着一束萎謝了的白菊。尹時京過去鞠躬,他也跟着。遺憾有很多,可生老病死是誰也逃不過。

随後他們去了另一個區。尹時京牽着他的手,他沒有掙開,就這樣任他拉着自己前行。

小小一枚橢圓形的遺照,上邊印着個可算好看的男人。他記不清自己已經有多久沒想起這張臉,但無論何時,只要再看到,就會想起許多事情——過去他總想到太平間裏血肉模糊的遺體,想起殡儀館工作人員努力複原後誇張到有些失真的遺容。但現在,他想起更久遠以前,這個男人牽着他和尹時京去游樂園,在他說偏心時摸了摸他的頭,說你已經有很多很多的愛了,所以爸爸要分一些給你的朋友。

“爸爸,我和他在一起了。”

他蹲下來,将手中的花束放下。

他說了很多東西,瑣瑣碎碎的,沒有半點條理。

過去來看他時,他總是一昧告訴這個人自己過得很好,只有這一次他講了真話。他有段時間過得很不好,後來有很多人幫了他,他總算熬了過來。他明明知道這樣對着墓碑講話沒有人會聽見,可他還是忍不住——父母的缺席,是他生命中最難以彌補的遺憾。

“下次我再來的時候,會帶媽媽過來。”

他對尹時京講了自己的計劃:新年他要回一趟北方那邊,和外公外婆好好談一下遷墓的事情。他媽媽喪事辦得很潦草,墓地是小姨一家随便選的位置。過去他被夢魇纏繞,不敢去面對她,于是逃避了這麽多年,甚至沒能滿足她的最後一個願望。

“我一輩子都忘不了那天看見的東西,但是我已經不再恨她了。”他苦澀地說,“她的确不是個合格的母親,這也是我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既然她選擇了爸爸,希望她能真的得到解脫。”

尹時京沒有立即發表評論,思索片刻後才開口,“我從沒考慮過有孩子這件事。首先養孩子是件很複雜又很困難的事情,我沒有這個耐心,其次如果真的發生什麽要我在你們之間做抉擇的事情,我的答案只會是你。”

如果這不是在墓前,他可能會笑出來,“那我也肯定不會是個稱職的家長了。”

他想到更深處,忽然聽見後面的車按喇叭,回過神來發現前面的車已經不見,後面正在狂催,連忙重新發動上路。

前幾天這條路上因為地面結冰發生了車禍,他便更加注意路況,平日裏十分鐘的路程硬是花了十五分鐘來走。從前的事情,他漸漸地重新回憶起——抛開那些反複在噩夢裏播放的,好的那部分。它們點點滴滴彙聚起來,足夠淹沒恐懼和悲傷。

到家後,他徑直上了二樓,書房的門沒有關嚴實,隐隐約約漏了一攤溫暖的光在地板上。

這個熟悉而陌生的場景令他的心又吊了起來。他站在門外,門的那頭是他一無所知的場景。

他明知道什麽都不會發生,可熟悉的恐慌再度從那個黑色的角落跑了出來,用它們劇毒的觸角纏繞住他,試圖将他拖入深不見底的黑暗裏。

他下意識地放輕了腳步,推門進去,看見尹時京正靠在沙發上看文件。

尹時京的鼻梁上架着一副低度眼鏡,目光專注。他本來想悄悄離開,免得打擾到對方,但尹時京注意到這邊的動靜,立刻放下手裏的東西,将目光轉向了他。

“你回來了。”說完尹時京站起身,朝他走來。

他那顆吊着的心瞬間落回原處。

什麽也不會發生,他已經不會再被抛下了。他是被愛着,被需要着的。

他抱住尹時京,不為什麽,他就是想要擁抱這個人——他同樣愛着的人。

尹時京擡起雙臂回抱他,如相撞的星球,化成無數宇宙中漂浮的塵埃,卻再也不會被分開。

我會找到你,我的塵埃也會找到你。這裏是我應該在的地方。

整個夜裏再沒有一點點聲音。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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