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番外一

L’éveil de une passion

——升入高中的那個暑假

夏天是鳳凰花的季節,打老遠就能看見外祖父母家前的大片深紅。

“到這裏就可以了,謝謝卓叔送我回來。”

尹時京對駕駛席上的男人這樣說道。

“不進去嗎?”姓卓的英俊男人神情有些疑惑,但還是照他說的停了車。

“不用了。”他搖頭,拿起一旁的紙袋,拉開車門下車,“你們接下來不是還有約會?”

那男人看了眼手表上的時間,不得不承認他說得都對,“好吧,你媽媽确實在等我,我先走了,到了給你媽媽報個平安。”

“知道了。”他笑了下,“謝謝卓叔叔的禮物。”

“應該的。”

他在原地停留了一會,目送那輛藍色的保時捷絕塵而去才回過神似的地朝反方向走去。

這一帶都是獨門獨棟的花園洋樓,除了早上和傍晚有點動靜外,其餘時間都安靜得很。

樹蔭濃密,夏日微風輕輕吹拂,而腳下的水泥還有些微燙,尹時京低頭看見暗影間隙裏自己的影子。太陽差不多要下山了,從遠方的天幕盡頭升起淡紫色的暮霭,青色的星星閃爍着強勁的光,他再度加快了腳步。

外公外婆的房子前種了兩顆樹齡可算年輕的鳳凰木,恰逢六七月的花期,細碎的紅色花朵挨在一起,像一簇簇将熄的火苗,在一片生機盎然的濃綠淺綠中顯眼無比。

他走得近些,發現樹下坐了個人。那人像是睡着了,腦袋埋在盤起的臂彎裏動也不動,只留下烏黑的發旋對着他。

要是附近離家出走的少年或是流浪漢估計他也不會管,但問題就出在他認識這個人是誰——是他最好的朋友,蕭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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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他深吸一口氣,過去搖對方的肩膀,“醒醒,醒醒,別睡了。”

“唔,誰啊……哦,你回來了啊。”

蕭恒睡得并不踏實,幾乎是一碰就醒。

他揉揉眼睛,搖搖晃晃地從地上站起來,拍拍衣服上沾着的塵土。

“怎麽在外面,家裏沒人嗎?”

尹時京示意他跟上。

興許是坐太久了,蕭恒腿有些麻,步子邁不開,尹時京只能走一步停兩步地等他。

“可能吧,我按了好幾下門鈴都沒人給我開門。”蕭恒的神情還有些茫然,好似沒睡醒。

尹時京毫不意外,向他解釋道,“羅姐放假,這一個星期都不在。外公早上去公司,至于外婆……她應該是出去和人打牌跳舞。”

“噢,怪不得。”

蕭恒一想就通——他之前來借宿就總是深夜碰到過跳舞回來的姑姥。

“怎麽穿成這樣過來?”尹時京注意到他身上穿的是睡衣,“發生什麽了?”

“我早上出門扔垃圾,結果把自己鎖外面了。手機錢包都沒帶,想着來你家住兩天。”蕭恒用低頭的姿勢掩飾面上窘迫,“真的就是意外。我都沒想到會這樣……不要笑了。”

尹時京咳了一聲,收斂起笑意,做出副正經模樣,“叔叔阿姨不在家嗎?”口袋裏的手指碰到那串冰涼的金屬,他順勢将它們拎出來,從中找到那把形狀最複雜的,插進鎖孔,輕輕轉動。

“歐洲十日游,昨天晚上出發的。”蕭恒自暴自棄地說着,用暗藏惱火和無奈的語氣模仿女人的口吻,“‘對不起,寶貝,你當時要考試我們就沒和你商量,在家裏乖乖的等我們回來,錢不夠給我們打電話。’他們都沒跟我商量就買了機票。我真懷疑自己是不是親生的。”

從他們進入中學到畢業的三年間這種事何止發生了一次,連作為旁觀者的尹時京都有些麻木。他不置可否地嗯了聲,卻沒有再在蕭恒傷口上撒鹽。

他巧妙地轉移了話題,“你等了我多久?”又把看起來亂糟糟的蕭恒審視了一番,“你說你沒帶錢包手機,那怎麽過來的?”

“大概五六個小時吧。我走過來的,走了好長時間呢。要不是身上一分錢都沒有我肯定不過來。”蕭恒伸了個懶腰,活動一下因為久坐而僵硬的筋骨,“待會浴室借我用一下,我身上都是汗,黏糊糊的髒死了。”

看他這少有的狼狽模樣,尹時京心中十分贊同他需要浴室一事。他手上的動作不停,推開門,“真是辛苦你了。好了進來吧。”進門後,他稍稍舉高了手裏的紙袋,上面印着SONY的Logo,“你來得剛剛好,有人專程從日本給我買了這個,晚上有事情做了。”

蕭恒狐疑地盯着他,像是有許多事情要問,卻選擇了這個最無關緊要的,“誰?”

會送這種最新款的游戲機,讨好意味都要溢出來。

“男的?”

“你可真聰明。我媽媽的新男朋友。”尹時京漫不經心地進廚房拿了兩罐冰可樂,丢了一罐給他,“你可能沒見過,下次帶你去看看。”

不知怎的,聽他語氣,蕭恒不可自控地聯想到小時候一起去動物園,他也是這樣,拉着他的手往蛇館走,一邊走一邊說帶他去看看十米長的大蟒蛇。

“阿姨又戀愛了?”

他笑了聲,蕭恒瞥見他姣好側臉以及唇角翹起的弧度,竟分不清是嘲笑還是真心實意。

“是啊,沒準這個人真有可能當我爸爸。”

标題是法文,大概是“情窦初開”的意思

畢竟是學這個的,學以致用嘛((((

一罐可樂喝完,身體裏堆積的暑氣也散得差不多。蕭恒和尹時京一起坐在客廳沙發上研究他收到的新禮物——一臺發售日就在上周的最新款PS3,得出的結論是那姓卓的男人肯定花了點心思,只可惜他們誰都不是對電子游戲極度熱衷的類型。

途中尹老爺子打電話回來,尹時京接起來。無非是老一套說辭,公司裏有事,晚上不回來,讓他在家裏注意安全,他随便應了幾聲就挂斷,随後又撥了個號碼等待接通。

“你剛不是急着要洗澡嗎?”他看了眼牆上挂着的鐘,也就是夏天晝長夜短,太陽才未落山,“我打電話叫外送,你有沒有什麽想吃的?”

“随便,”蕭恒放下手柄,準備上樓去,“我翻你衣櫃了?”

“別麻煩了,我待會給你送進去。”電話接通,無法同時顧及到兩邊尹時京擺擺手讓他快點走。

樓梯锃亮的木頭地板每月按時打蠟,蕭恒聽到自己空蕩蕩的腳步聲,第一次感到了孤獨和冷清:記憶中屋內總會有人在,要麽是每天都有做不完瑣事的羅姐,要麽是回來拿東西的尹澤或尹老爺子,他們或小聲交談,或者不說話,只是做事,發出些細微瑣碎的聲響,讓人清楚地意識到這裏尚未荒蕪。

尹時京的房間在二樓朝西那邊的盡頭,來得次數太多了,他閉着眼睛都能找到。

門沒有鎖,他進去後直奔目的地。當他終于脫掉衣服站在花灑下,熱水迎頭淋下,身體裏的酸痛和疲憊漸漸被沖刷殆盡。這一天裏充滿了太多意外,好在所有不愉快的事情都已過。

中途尹時京果然進來了一趟,但沒進最裏面的隔間。隔着層層水霧,他看到尹時京抱着一疊東西,應該就是給他替換的衣服。

“快點出來。”嘩啦啦的水聲使得尹時京的聲音像是從很遙遠的地方傳來,他扯着嗓子應下就再沒有下文。

洗好以後,他換上幹淨衣服,出來找尹時京,卻發現卧室裏空無一人。

西曬将屋子裏的全部擺設都染成微醺的金黃,窗簾在微風下輕輕搖曳,也許是錯覺,他感到光和影的天平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一邊傾斜。他見過這樣的情景,他一定在什麽地方見過。

——空蕩蕩的教學樓,反複回蕩的鐘聲,太陽赤銅的光環,迤逦的雲霞,那個自以為做得很隐蔽的男孩子,以及站在門外心跳得飛快的他自己。

“我……我喜歡你。”

“我喜歡你,你能不能……”

“對不起,我對這種事沒興趣。”

他猛地從回憶裏驚醒,天光早在不知不覺間黯淡。

黑暗如影随形。

果不其然,尹時京正在客廳打如龍。

“外賣什麽時候到?”

他貼着尹時京坐下,兩人大腿在不經意間挨到一塊。

“你很餓?”尹時京目光集中在屏幕上,根本不看他。

“我早飯午飯都沒吃,你說呢?”他順勢向後倒去,靠在冰涼的皮革上,微微閉上雙眼。

“再等等,估計快了。”

既然尹時京這樣說了,他也只能耐着性子等下去。

“記得告訴叔叔阿姨你在這裏。”

聽到這件事,他稍微坐直了一些,“知道了。這個好玩嗎?”說着還扯了下滑開的領口。

尹時京的發育期比他來得稍早些,半年間就長得比他高出大半頭,胸膛也不再如少年那般單薄,隐約有了一兩分成年男人的輪廓。眼下他的T恤穿在自己身上松松垮垮,稍微動一下就會露出一片胸膛。他聞了下自己身上的氣味,“你換了新沐浴露?”

平日裏他們形影不離,甚至常年睡一張床,對尹時京慣用的香波氣味他可謂是熟悉至極。

“這些都是羅姐操辦的,應該吧。”尹時京湊到他的身邊嗅了下,“還挺好聞的。”

身為主角的年輕男人正從天臺俯視繁華的城市夜景。

蕭恒沒注意聽他們講了什麽,反正也聽不太懂,只是在尹時京靠近的一瞬間,下意識往後退了一分。随着歲月的流逝,記憶裏那雙湖泊一樣明亮的藍眼睛變成了更溫柔的藍灰色,他對上尹時京疑惑的目光,從沙發上跳下去開燈。

怪不得有那麽多的人都會喜歡他。他模模糊糊地想着,但是為什麽要躲開呢?

他想得有些出神,門鈴響了才回過神來。尹時京越過他去開門,随後抱着一大堆東西回來。

“這麽多?我覺得這都可以喂飽一頭牛了。”

客廳茶幾上險些放不下兩張披薩和其他小食,蕭恒有些驚訝。

尹時京揚眉,“不吃就算了。”

餓得前胸貼後背的蕭恒立刻閉嘴,從最近的海鮮披薩開始下手。他一整天都沒吃東西,好不容易有吃的,差點沒把自己噎死。

幸好尹時京注意到這邊,遞了杯果汁過來,讓他不要吃這麽急。

“待會記得收拾下客廳,要是讓外婆知道我們晚上吃的快餐,估計要念叨一個星期。”尹時京操控着主角和人搏鬥,看蕭恒一臉不以為然,又加了一句,“我就算了,小心外婆把你長不高的原因歸到吃快餐頭上。”

蕭恒翻了個白眼,險些沒再度噎到。

尹老夫人什麽都好就是愛操心。上次他說漏嘴說他和尹時京考完試中午吃的炸雞,被零零碎碎念叨了小半個月,無非是不健康,對智力有害,會長成電視裏的那種大胖子這種。然後因為明明沒差幾個月,他的發育期卻比尹時京晚,他又被尹老夫人恐吓一輩子長不高。

“我會長高的。”他有些忿忿。

“是嗎?”尹時京一手按在他的頭頂,“這樣也很好。”

一眼就看出這個人是在拿自己尋開心,蕭恒沒再搭理他,安心對付桌上的炸蝦。

明明以前是個沉默寡言到吝惜于給予半點反應的人——那時候學校裏有個混血兒是大新聞,比如有個隔壁女生的奶奶是日本人,穿和服來開家長會都會令傳得整個年級都知道,遑論尹時京這種一看就和尋常亞洲人不一樣的。

孩子們的好奇分幾種,有善意的,也有惡意的。善意的就是問些無傷大雅的問題,惡意的……他第一次因為打架請家長就是因為這個。他不允許有人叫尹時京是怪物,是魔鬼的小孩。

“對了,那個時候你看到了吧。”尹時京拍拍他的背,“都說了叫你慢點。”

今夜第三次被嗆到的蕭恒咳得臉頰通紅。

“怪誰?”他對上尹時京那含着笑的目光,“什麽東西?”

“你聽到三班的那個誰跟我告白了吧。”

蕭恒腦子轉得飛快,“我不是有意的。”

那是他們在學校度過的最後一天:放學後他本來在收拾東西,結果學習委員臨時說有事找他,他想也沒想就讓尹時京在教室裏等他,自己跟那女孩子去了。那女孩子問他報了哪所高中,喜歡怎麽樣的女生,如果沒有女朋友的話可不可以當自己的男朋友。如果他當時有仔細看,一定能發現對方特地化了妝換了新裙子,甚至還用電卷棒卷了頭發,但他滿腦子只想快點去找尹時京一起回家,想也沒想就拒絕了對方的表白。

等他安慰好告白被拒哭紅了眼睛的少女再匆匆趕回去,那一層的人都差不多走光了。

“我以為你已經走了。”他眼睛亂瞟,就是不看尹時京,“結果剛好他就說喜歡你。這要我怎麽進去?我要是進去肯定誰都尴尬。”

想到前一刻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的女孩子,所以他做了個現在看來無比正确的決定:他當即轉身離開,下了樓再給尹時京發短信讓他帶着自己的書包出來。

“我也沒說你是有意的。”尹時京則顯得比他鎮定許多,“只是想起來問一下。”

“反正你都拒絕他了。”

尹時京不再談論這個話題,反倒是他緩過勁來,又開始思索是不是有什麽被遺漏的地方。

“他怎麽膽子變得這麽大了?”

“反正都要畢業了,鼓起勇氣找喜歡的人告白,你難道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畢竟從小到大都不缺女生對他和尹時京示好,早些時還有低年級的學妹跑來遞情書送禮物。

只是他心裏覺得整件事有些說不出來的古怪。

說實話,他對那個隔壁班的男孩子并沒有太深刻的印象,只記得他曾經因為同性戀的傳聞被人堵在廁所毆打。

“沒想到他真的喜歡同性。”他以為自己抓住了問題的關鍵,“肯定是因為你幫了他,所以他對你一見鐘情。”

撞破暴行的他找不到外教Steven,碰到同樣在找他的尹時京,簡單講了事情經過,還請他幫忙。尹時京思考了一會,讓他在原地等他,自己孤身前往。他站在原地,想要是五分鐘後尹時京還沒回來自己就去看看情況,結果沒一會尹時京就帶着那男孩子回來,他才終于松了口氣。人心都是偏的,如果尹時京遭遇了什麽不好的事情,他可能就不是驚慌這麽簡單了。

最後他們帶那傷痕累累又一直在哭的男孩去醫院檢查,确定沒傷到內髒和骨頭才讓司機送他回家。

“如果那次是你去,可能他告白的對象就是你了。”

桌上的食物被一掃而空,尹時京放下手柄準備關機,“還是說你覺得他真的是同性戀很惡心?”

“這倒不會。”想到那潛在的可能性,蕭恒皺眉,表情也有些複雜,不過還是站起來幫他一起收拾桌子打包垃圾,“我從不覺得同性戀惡心,要是惡心我也不會去找人救他了。”

尹時京彎起唇角,“可能只是你人比較好,見不得有人在你面前受欺負。”

知道他在指哪件事的蕭恒瞪了他一眼,“難道你可以?”

“大概和你一樣吧。”收拾好了以後,尹時京不由分說地拿過他手裏的塑料袋,“我去扔,免得你又把自己鎖在外面進不了門。”

“……”他深吸一口氣,免得忍不住動手。

“記得給我開門。”

蕭恒認命地将他送到門邊。

就在尹時京換好鞋子将要出門時,忽然沒頭沒尾地來了這麽一句,“他跟我說,他準備去外省讀高中,那樣就沒人認識他、知道他是怎麽樣的怪物了。”

蕭恒只聽到告白被拒,至于他們後面說了什麽他根本就一無所知。他只知道尹時京出來得很晚,他和司機等了很久才終于見到一臉雲淡風輕的尹時京。

“什麽……他真的這樣說?”蕭恒錯愕地睜大了眼睛,“他覺得自己是怪物?就因為喜歡同性,喜歡你?”他從未見過這樣赤裸裸的、不加掩飾的、朝向自身的惡意。

尹時京沒再回答他的問題,出門去了,而他靠在門邊,腦子裏亂糟糟的,或許有同情,又或許有悲傷,許久都沒有挪動。

明明他跟那個人連話都沒說過幾句,甚至會幫助他都不過是出于從小到大受到的教育,可“怪物”兩個字就是刺痛了他的的心,讓他連想一想都覺得憤怒而無力。

少年人的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很快蕭恒就将注意力轉向了其他東西。

銷毀了“罪證”以後,他和尹時京又在客廳裏打了一會游戲——雖說不算熱衷,可此時此刻也找不到其他更有意思的事情做了。尹時京玩這個簡直無師自通,下午剛上手時還表現得像個新手,此刻已經能按着蕭恒的角色打了。蕭恒很不高興,玩了兩把就把手柄扔到一邊說要換游戲。結果換了游戲依舊是四六開,尹時京還裝模作樣地問他要不要放水。

“不要,你要是敢放水我們就絕交。”他隐約聽見什麽東西在震,四處張望,最後确定了方向,“是不是你手機在響?”

尹時京走過去一看,果然是自己手機響了。

“嗯,外婆,什麽事?哦,沒事,人在我這裏。”他朝蕭恒勾了勾手指,“過來接電話,找你的。”

蕭恒連鞋都來不及穿就被喊去接電話。

原來是他爸媽想起他一個人在家,覺得放心不下,就想打電話讓他去尹家過兩天。用意是好的,沒想到撞上他把自己鎖在門外的意外,電話怎麽都打不通,于是硬生生變成了他們口中的失蹤。他們在國外吓得魂飛魄散,但好在報警以前先給尹老夫人打了這通電話。

“嗯,我會給他們打電話好好解釋的。”他不自覺地摳着沙發邊緣,“之前……之前忘了,我一天都沒吃東西,又累又餓,忘了也情有可原嘛。現在?現在吃飽了。嗯,我們都有聽話,沒有吃垃圾食品,和時京一起打車去麗軒吃的晚飯。”

好不容易應付完尹老夫人,蕭恒還沒松一口氣,就又得給自己遠在國外的爸媽打電話報平安。

“……是是是,我錯了,我應該早點給你們說一聲的。我知道了,媽媽你最好了,不要生氣了,我也很倒黴啊,我怎麽知道早上風那麽大。我不會給姑姥姥他們添麻煩的,你和爸爸玩得開心點。當然下次記得帶上我是最好的。”

等到他媽媽終于心滿意足地挂斷,他微微松了口氣,“真麻煩,要是真的這麽擔心的話,帶上我不就好了嗎?不過聽他們的意思是,我爸本來想帶上我的,是我媽媽擔心提前放松影響我考試發揮才改變主意的。”

尹時京不置可否,“繼續嗎?”

他接過手柄,洩憤似的倒在沙發上,“繼續。”

興許是怒火的驅使,這次蕭恒表現得不錯,大部分時間都能占據上風。

“你是不是放水了?”他不可置信地盯着屏幕上的勝利字樣,“你肯定放水了吧?”

“都說了我跟你一樣是新手,總有失手的時候。”尹時京扔給他一條巧克力,“随便說說你就信了,我怎麽可能給你放水。”

“噢。”他姑且信了尹時京的說辭,過會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不玩了,太累了。”

看時間才九點,但他最近養成了早睡的習慣,更別提在外奔波了一天,早已筋疲力盡。

“累了就上去睡覺。”尹時京過去關機,準備簡單收拾一下,“牙刷在櫃子裏自己找,我一會來。”

他沒有急着動,困惑地皺起眉頭,“我媽媽又說你比我成熟、像個大人了。明明我們都差不多,為什麽她會這麽覺得?”

尹時京看了他好幾秒鐘,看得他都有些不安才籠統地說,“你現在這樣就很好了。”

蕭恒下意識就想反駁,但話到嘴邊又倏地收住。

他發現自己隐約能懂尹時京的意思——等到有一天,他再也做不了懵懂無知的小孩子時,那一定是比日常煩惱更加深重的痛苦降臨在他的身邊,到那一天,他将再沒有地方躲藏,只能被苦難和折磨催促着快些長大。

那一天或許很遠或許很近,但大多數人的一生裏總有這麽一天。

等尹時京洗完澡出來,先把空調溫度打高了一度。

蕭恒聽到聲音,主動往旁邊讓了讓,不再一個人獨占一張床。

“你不是說你困了?”尹時京沒有立刻上來,而是先到旁邊書桌上拿了本沒看完的書,“不介意我開燈吧?”

“我也不知道,明明之前困得像是能站着睡着,誰知道躺下來就不困了。”他稍微坐直了一些,方便自己往尹時京那邊湊,“什麽書?我看過沒有?”

尹時京拉開床頭的閱讀燈,“《九三年》,我也不知道你看過沒有。”他循着書簽找到昨夜停下的地方,換了個姿勢就沒再出聲,仔細地看了起來。

溫暖微黃的燈光下,他的側影如水墨畫,而長長的睫毛如撲扇的蝴蝶,要人心裏癢癢的。

過了很久蕭恒才繼續說話,“我一直沒問你考得怎麽樣?”

“跟平時差不多吧。”尹時京看得很認真,“就算考得不好也總有辦法的。”

他們都拒絕了直升高中部的邀請,準備報考省內最好的一中。

“我也覺得自己考得不錯,應該用不上那個辦法了。”

蕭恒的聲音帶着濃重的倦意,每個字的咬字都和後面的黏在一起,像融化了的糖漿,聽得尹時京心頭突然升起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如果能繼續分到一個班就好了。”他嘴上說着不困,可表現的出來得全然不是這麽一回事,“我不太擅長交朋友,要是你也和我分開了,我可能就要一個人了。”

“不會的。”尹時京分出只手摸了摸他柔軟的頭發,“快點睡,都困得神志不清了。”

蕭恒聽話地閉上雙眼,沒一會呼吸就變得平穩悠長。

挨着蕭恒溫暖的身體,尹時京再沒有看書的心情,随手将厚厚的一本書擱在床頭櫃上,自己也準備睡。

就在他的手碰到臺燈拉線的那一瞬間,夕陽底下的那一幕再度回溯至眼前。

“你喜歡蕭恒吧?”那個被他拒絕的男孩子有些歇斯底裏地問,“你喜歡他對不對?”

他停下腳步,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他。

那男孩子比他矮了不止一頭,但仍舊倔倔地盯着他看。

“我說了我對這個沒有興趣。”他皺着眉頭,生怕對方誤解了他的意思,“雖然我覺得喜歡同性沒什麽大不了的,但至少目前來看,我不打算這樣做。”

膽大的男孩子被他這一席話震懾在原地,而遲來的羞愧襲擊了他,他低下頭,“抱歉……我可能有些得意忘形,我不該這樣和你說話。”

“沒關系。”他微微一笑,只是笑容沒有進到眼睛裏。

他的确不打算這樣做:不感到惡心和願意親身實施永遠都是兩碼事。前者只需要很少的一點寬容,而後者需要的東西太多了,多到以他目前的狀況來說根本無法承擔。

他自己就出生于一個毫無防備的、年輕時的意外,他并不希望再重蹈母親的覆轍。

他有許多含糊的念頭,它們绮麗如夢,鋒利如刀,哪怕只有短暫的一瞬間,都足夠震撼一個少年的心。他凝視着蕭恒睡着的臉,情不自禁地俯下.身。

他親吻過一些女孩子。有的很糟,有的勉強算得上好。他知道自己只是欣賞性地喜歡她們,而愛這種東西對他來說太遙遠了——如果像是他媽媽那樣,一次次地戀愛一次次地失望,他寧可不要。

他不知道蕭恒親吻起來是否和她們一樣。他不否認蕭恒長得很好看,但他從沒把他當女孩子看過。他們是朋友,接下來的幾年也應該會是朋友。

但在他将要觸碰到那雙一無所知的嘴唇時,他猛地從恍惚中驚醒,熄掉臺燈,任黑暗籠罩。

什麽都沒有發生,什麽都來不及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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