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陽謀】
我揪着‘失而複得’的鐘老哥不敢撒手,生怕這家夥趁着月黑風高再跑沒影了。我瞅向他帶回來的那個人,滿心詫異。那人是個幹瘦的小老頭,白發蒼蒼,弓着背迎着冷風一陣咳嗽。
“老臣...見過黎王殿下...”老人家給我行了個大禮。我連忙把他攙了起來,扶到一邊坐下。
“殿下。這位是劉閣老。三年前已告老還鄉。”鐘伯琛不溫不火地介紹着。
“老臣...想問殿下幾個問題...”劉閣老枯瘦如柴的雙手直哆嗦,我慌忙将身上的大氅解了下來披在他身上:“老人家有話便說吧。”
“殿下打算如何處置叛軍?”劉閣老又是一陣低咳,臉色也十分不好。
我叫來上官夏去熬些驅寒的藥湯子,然後抱着鐘伯琛遞給我的暖爐思索了一陣子後回答道:“其實哪兒有什麽叛軍。他們去投靠的是另一個皇子,又不是突厥。崇王也好,順王也好,到底都是我們岑家的人。朝不改姓,何來反叛一說?”
劉閣老聽着我這很匪夷所思的言論,渾濁的雙眸裏竟有了些光亮:“那殿下此行又是為何而來?”
“賠罪。”我指了指角落處灰頭土臉的六弟:“那是瑾王。他是我六弟,辦了不該辦的事。我帶他來賠禮道歉了。”
我六弟正在啃地瓜。聽我這麽一說,噎了一下,連忙扭過頭去喝水往下咽。
劉閣老看着我那跟逃荒難民一樣的六弟嘆息一聲:“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瑾王殿下其實也沒什麽過錯...”
“沒有君。他不是皇帝,我也不是。”我打斷了劉閣老的話,往眼前的篝火盆裏扔了段木炭:"君,已經入土為安了。我們這些做兒子的,沒上過戰場,沒沖鋒陷陣,更沒有為了國家死而後已。無功之人将欲加之罪壓在了功臣們的身上。實在令人不齒。"
劉閣老又愣了一下,似是陷入回憶一般悵然地說道:“殿下長大了...您離國那天,老臣遠遠地看了您一眼。只記得您瘦瘦小小的,背了個藍布的小包裹就走了...您好像還回頭看了一眼,只是不知在找誰...”
這我記得。我在找我母後。可惜我母後的黃梅戲沒聽完。
劉閣老又提起了我的傷心事。我鼻子一酸,連忙把話題叉開:“我到底欠缺了很多。其實這一路上我在想,我大哥其實很适合當皇帝。”
“殿下。慎言。”鐘伯琛不知打哪兒又弄了件大氅裹在我身上。
我知道鐘老哥偏向我。但是我得實話實說。我看着啪啪竄火星的炭盆苦笑:“大哥文韬武略。我不如他。這麽些皇子裏頭,他也是唯一一位能拿得出像樣的建樹的人。但是現在說這些也晚了。朝中大臣們選擇了我,我就得替他們負責。我不可能把我大哥請回來,斷送了他們的性命。如今大哥的兵受了委屈,不打算跟着我混了,其實沒有任何的過錯。只是我不能輕易地放他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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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閣老沒說話,垂着頭如同泛黃的老竹,喉嚨裏傳出風過空腔般沉重的喘息聲。我覺得他好像在擔心什麽,便把話又說得更明白了些:“我是這麽想的。邊關終究需要他們,咱賠不起這麽些的兵。我們幾個兄弟互相打成球,驚擾百姓無數,本就是大錯。如今邊關千瘡百孔,外敵若趁機入侵,我這岑家的兒子無顏面對列祖列宗。我得争取一下。到時候給他們磕頭賠罪也行,被抽頓鞭子也行,負荊請罪也可以。只要他們還樂意去守邊關。至于我六弟...”
我看向團在地上背對着我的六弟。他好像還在跟我生悶氣。我無可奈何地又扒拉了一下炭盆,讓陸久安給六弟加床被褥:“老人家。瑾王年紀小,不懂事。不是我這當哥的給他開脫,而是他确實沒見過這邊關城牆下頭埋了多少的忠魂。深宮大院裏出來的孩子,打小望着那四四方方的井口天,聽的是靡靡之音;不知邊關之內,将士們所聽的是夜闌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六弟似乎僵了一下,微微側過頭支起耳朵聽我的下文。我見他終于有心聽我說話了,這才松了口氣:“然而我這六弟終究是我親親的胞弟。我不能把他的腦袋摘下來平息戰亂。而他的所作所為也沒到了得摘腦袋謝罪的那一步。我估摸着,到時候我倆各打一百大板,我再寫個罪己诏,看看将士們滿不滿意。實在不行,我再另做打算。”
一言既出,六弟咕嚕坐了起來,小臉皺巴巴地急着推翻我的決定:“我自己挨板子就成。我的錯用不着你給我背。”
“讓你說話了嗎!”我舉起暖爐子佯裝要砸:“屁大點的年齡犯了個天大的錯。到底還是我從小太讓着你了。現在五哥我翅膀硬了,咱娘的話都不聽了,你的話我更不聽。再者,咱都被夾擊在這兒了!你還是自求多福別剁成餡兒包包子吧。”
“那你就把我送出去好了。”六弟的驢脾氣又上來了,瞪着眼跟我示威:“我又不怕死。”
我咧了咧嘴,笑得陰森森的:“老六。你太擡舉自己了。眼下局勢,就算把你的腦袋扔出去,二哥也不會改變心意。一旦讓他說服西北軍,将其納入囊中。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咱倆一起砍了。而西北軍若選擇一路南下投奔大哥,屆時全國上下人心惶惶,咱這北朝廷離散夥也不遠了。”
“咱這次來是幹嘛啊!送死嗎!”六弟大惑不解地裹着褥子叫喚:“我也就罷了。你幹嘛親自跑一趟!丞相他們想讓你當皇帝你就當呗!你顧着我幹嘛!”
“因為你特娘的是我弟弟!他又是我哥!”我的脾氣也越來越差了,可能是沒休息好的緣故,險些把火盆給踹出去。
“大哥分河而治,立了南朝廷卻沒有稱帝,這是為何?二哥早不反晚不反,偏偏在西北軍大亂之際跑路,這又是為何?咱娘這麽偏向你,從小你就成斤的吃核桃,都白吃了嗎?!”
我氣得直哆嗦。幸而鐘伯琛靠在我身後給了我些許安慰。
六弟不明就裏,一臉的茫然。我終于确信他小時候吃下去的那些個補品全補在個頭上了,一點都沒進了腦子裏。我氣到生不起氣,只能去數炭盆裏放了幾塊木炭來平複心情。
劉閣老久久沉默着,在外頭忽然傳來一陣陣急促的馬蹄聲後,突然跪地沖我磕了個響頭:“殿下。老臣乃叛軍首領劉啓鵬的父親。殿下如若信得過老臣,讓老臣去見那逆子一面,勸他回頭是岸。”
我手裏的爐鈎子掉在地上,驚愕不已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鐘伯琛,這才明白鐘老哥為啥大半夜的領了個陌不相識的老人家過來。同時,我的三觀吧唧皲裂了一塊——
鐘老哥居然能在這兵荒馬亂,前有追兵後有暗箭的地方把敵将的老爹給綁來...他莫不是個神仙?
鐘神仙迎着我欽佩的眼神,暗搓搓地揚起了嘴角。我剛要抱着他的大腦瓜子頂禮膜拜,就聽外頭忽然傳出一聲驚雷般的高喊:“生擒攝政王岑越!賞黃金百兩!”
媽耶,我的身價這麽高嗎?!我不知愁地傻笑起來,這廂鐘老哥将大氅往我身上裹了又裹,帶子一系,把我當個米袋子往肩上一搭。
“劉閣老。眼下形勢不明,我們很難直接找到劉将軍。不如先規避一下。”鐘伯琛一邊扛着我,一邊扭頭囑托上官夏把六弟跟閣老照看好。而上官夏則不緊不慢地把沒吃完的幾個烤地瓜包了包揣進懷裏,跟在我們後頭小步跑着。
鐘伯琛腳下不打軟地将我這累贅攝政王扛到了後院。魏雲朗不知打哪兒弄了輛馬車在後頭守着。還帶了小一百口子的士兵。
“殿下。這些是骠騎營裏的兵。”魏雲朗也沒多解釋,把我的腦袋一按扔進了馬車。鐘伯琛坐在我身邊,六弟則乖得不能行地坐在我對面不敢吭聲。上官夏在這關節眼上還不忘把我腳上掉了一半的靴子給提上去。
馬車一路颠簸,居然就這麽暢通無阻地從圍兵之中溜過去了。直到外頭的嘈雜聲慢慢平複,我也不敢挑簾子去看到底怎麽個情況。這時我忽然發覺劉閣老不知去向,慌忙問向同乘的鐘伯琛。
鐘伯琛呼嚕了一下我的額頭,把上頭的瀝瀝冷汗擦幹:“劉閣老就在外頭趕車呢。”
啥玩意,你讓老爺子趕車?!你也不怕他老腰颠壞了?!我剛要嗔怪,鐘伯琛又接着說道:“這樣我們才能出去。”
後來我們一路跑進了山林子裏頭,看到藏在山林裏的營帳以及兵馬,這才意識到原來在我打了個瞌睡的功夫。鐘伯琛跟魏雲朗已經把後路給我鋪好了。
我是又激動又愧疚,對自己這一時腦熱就不顧後果的性子反省半天。鐘伯琛又沖我咬耳朵:“殿下。劉閣老借口将家眷送出城避開戰亂,所以一路上沒人敢攔。畢竟無論是順王還是劉将軍的手下,都不敢動老爺子。”
我看着正在揉腰的劉閣老,恍然大悟。二哥回過頭來夾擊我,無非就是想斬草除根。無論到底是誰挑唆的,我這一劫很難逃過。然而二哥手下的兵力不多,不敢跟‘搶人頭’的西北軍正面沖撞。所以二哥必定會選擇去讨好西北軍,尤其要拉攏劉啓鵬将軍。
而劉将軍也不會去得罪二哥。因為他要為他以後的路做打算。北朝廷他不想呆了,去南朝廷又山高路遠。這中間如若沒個人幫他過河,他很難成功地全身而退。退一步講,劉将軍耗不起。如果二哥跟我同時對他出擊,這桉河沒走到,他就得涼在半路上。
另外,劉将軍到現在都沒說自立為王,而是說要‘撥亂反正’,為他們的同僚‘讨回公道’。因此他很可能會在大哥跟二哥之間選擇一個‘明君’,給數萬西北軍一個好去處。
所以這兩家出來打野的大兄弟是心照不宣,一致對外。而我很不幸地成為了‘外’。
至于劉閣老,他則是我唯一的救命稻草。劉将軍轉移家眷,無人敢有異議。就算是二哥,見到劉閣老也得放行。二哥是不敢綁了劉閣老去威脅劉将軍的,因為他打不過。他保不齊還得對劉閣老阿谀奉承上幾句,讓老人家跟自己兒子說說好話,選擇他這位明君。
我把思緒捋順了,劉閣老也接過上官夏打懷裏掏出來的烤地瓜填了填肚子。此時已然天光乍破。而魏雲朗手下的一隊探子帶回了消息。
“回禀攝政王殿下。劉啓鵬将軍在羟城駐紮。順王派了使臣前去。”
這可不是啥好消息。我搓着手緊急想對策。如果他們兩家談成了這樁買賣。那我的盒飯可就八分熟了。然而我又攔不住二哥的使臣,只能幹着急。
這時鐘神仙再度顯示了他的神通,不過這神通有點缺德:“殿下。微臣先給自己請個罪。望殿下寬宏大量,不要砍了微臣的腦袋。”
我戳着他那不知道裝了多少鬼主意的腦門:“我都恨不得把你給供起來,還能砍了你?”
鐘伯琛微微一笑,輕車熟路地開始了我倆最常見的交流方式——咬耳朵。
“微臣搜羅了些順王通敵叛國的罪證...突厥使臣正在路上,與順王談些見不得人的交易。”
我大驚失色:“我二哥居然通敵突厥?!”
“外敵當前,制造混亂,占城為王,與通敵沒有兩樣。”鐘伯琛側首仔細端詳着我的表情:“不管是不是。使臣來了,點名要見順王。劉将軍會怎麽想?”他意味深長地挑了挑眼角,仿佛是只狐貍。
“問題是你哪兒來的突厥使臣?還這麽恰到好處?”我的下巴都快脫臼了,恨不得掰開他的腦袋看看裏頭到底多了幾味我沒有的成分。
“先前俘獲的幾個突厥人。沒人認識他們,他們長得很突厥。”鐘老哥解釋道。
神特麽‘長得很突厥’!大哥你把話說明白成不成!
鐘伯琛拉過我冰涼涼的手揣進懷裏捂着:“微臣會讓他們‘湊巧’死在路上。懷裏‘正好’有順王與突厥人來往的書信。‘剛剛好’被劉将軍的人發現。而順王夜襲小鎮不是為了抓您而是為了掩人耳目與突厥使臣會面。”
……你是欺負劉閣老耳背啊還是篤定劉将軍耿直過頭?!
結果晌午的時候,探子又來報。二哥的使臣讓劉将軍給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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