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惱怒】

二哥派出去的使臣成了送死鬼,匆匆領了盒飯謝幕,前後出場鏡頭沒超過倆時辰。我對這位冤死的大兄弟心有愧疚,多啃了口紅薯以表歉意。

劉閣老卻很是容光煥發地扯着我袖子說道:“殿下。看來老夫的逆子還不是很糊塗。”

我苦笑,這才剛剛開始。鹿死誰手還不得而知。

我們窩在山頂上将近等了一禮拜,劉将軍跟二哥也對峙了一禮拜,一時間竟無人對我這價值黃金萬兩的攝政王感興趣了。

我倒是沉得住氣,就是劉閣老有些坐不住了。我知道他心中所想,無非就是怕劉将軍行差踏錯。然而我又說不出幾句像樣的安慰的話,只能懇請他保重身體,不必太過憂慮。

晌午,我坐在炭盆旁邊跟劉閣老唠家常,試圖讓他舒心些。鐘伯琛慢悠悠地往我身邊湊。他湊近一寸我就挪開兩寸。最後我一路貼到了劉閣老身邊,以眼神制止了鐘伯琛同志向我示好的沖動。

于是鐘伯琛只能哀哀怨怨地蹲在遠處跟魏雲朗倆人嚼舌頭,還時不時瞥我一眼。我被他看得渾身起雞皮疙瘩,有種被人安排了的感覺。

我剜了鐘伯琛一眼。你把人家老爹綁了,還給人父子倆騙得團團轉,真是能耐。

秋風瑟瑟,凍得我直打噴嚏。我打腦海深處挖掘着我這二哥到底是何許人也。在我印象裏,我二哥可不是個善茬。

二哥高傲。跟大哥不同的是,二哥是沒有本錢的孤芳自賞。仗着自己口才甚佳,沒事兒就吐沫星子橫飛地教訓我們這群弟弟。而我,則是被數落得最多的那個。幼時夫子誇我背詩書背得好,他揶揄我不過是‘鹦鹉學舌’;稍微大了點,騎射場上我僥幸打了頭鹿回來,他又拿出我些的爛詩來嘲諷我,說我是‘襟裾馬牛’,也就能對付對付沒有腦子的鹿了。

愚鈍的我打小被他灌輸了自己是個廢物的念頭,弄得我抑郁了好一陣子,飯都不敢多吃,生怕被人嫌棄,導致我的個頭是皇子中最矮的。萬幸的是,我膽小,沒敢爬殿頂玩蹦極。懂事了以後,我意識到他自己也沒什麽大本事,于是全當他是自命不凡,便懶得搭理他。再後來,我二哥的逍遙人生受到了重創。一日他好死不死地罵了我六第一句,然後被母後罰跪了兩個時辰。

當時是個豔陽天,我那二哥隐約有了要被太陽曬得魂飛魄散的苗頭。于是憨厚老實的我給他送了三回涼茶,表達了化幹戈為玉帛,患難之中見真情的意向。二哥十分感動,喝了我這帶着濃濃親情的涼茶...

然後由于外熱內冷,加上我在涼茶裏添了些敗火的藥。二哥當場一瀉千裏,毫不客氣地拉了褲子。吓得圍觀宮人紛紛遁走。臭氣熏天,阖宮震驚。母後不得不命人用熏香熏了整個院子。

自此我二哥視我和我六弟為死敵。見到我就吐唾沫,還總想着把我抓進小樹林裏胖揍一頓。好在我有徐長治護着,這才沒被我二哥給生吞活剝。

如今我這一直梗着脖子跟頭村霸大鵝一樣的二哥又被我的人給算計了。

雖然一想到他憋屈的表情我就心情愉悅。但我轉念一想,他畢竟是我親哥。如果就這麽涼在我手裏了,我父皇那邊得托夢罵我。換個角度想,二哥若玩陰的把劉将軍給害了,劉閣老定要傷心欲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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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心裏起草了一篇論文。标題為‘如何讓兩位老父親放心’。剛開了個頭,那邊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的鐘伯琛跟魏雲朗走了過來,很是默契地一左一右同時扯我的耳朵打算說悄悄話。二人掐着我的耳垂打了個照面,忽然客氣起來。

“丞相先。”魏雲朗禮貌地笑笑。

“多謝。”鐘伯琛颌首還禮。

我夾在中間,一對兒耳朵被揪成了招風耳,在這詭異的場景下面部抽搐:“你倆把本王的耳朵當豬耳朵嗎?禮讓着誰先動筷子?”

于是這倆大兄弟統一了一下雙方口徑,給出了一個問句:“殿下。您打算是一勞永逸呢,還是留個順王解解悶?”

我苦瓜着臉看向這滿目坦然的二人。想必我二哥的盒飯已經被他倆東一勺子西一筷子地填滿了,就等着蓋上蓋子宅急送。我也不好意思把這精心準備的盒飯打翻在地,又下不去決心親手喂二哥吃斷頭餐。只能折中地揮揮手:“二位,給我二哥打個半殘留口氣成不成?”

鐘伯琛攤手:“殿下,這火候不好掌握,得看劉将軍能不能配合。”

劉閣老一聽有他家兒子的事兒,慌忙湊過來願聞其詳。鐘伯琛說話大喘氣,剛張開金口,先前探消息的幾位苦力又跑了過來。

“報!劉将軍率兵與順王于汶平村交戰!”

這就打起來了?!我大吃一驚,問鐘伯琛到底怎麽個情況。鐘伯琛含糊其辭地解釋道:“順王斷了劉将軍的後續糧草。劉将軍怕被困在此地,打算魚死網破。”

我二哥斷了劉将軍的糧?!我怎麽這麽不信呢!我滿臉懵逼地瞎琢磨,身側的劉閣老僵了僵後喃喃出聲:“打吧...就算是平亂了...”

劉閣老嘴上雖然這麽說,臉色卻瞬間沉了下去。我見老人家剛有了的幾分精神氣全沒了,不由趕緊拉過鐘伯琛到一旁小聲盤問。

“說。你又做了什麽壞事了?”我掐了掐他的胳膊。

鐘伯琛挽過我的手臂。清泉般的雙眸裏居然流露出一絲傷感:“殿下是不是怕微臣了?”

“怕?”我呲牙:“你難不成還能吃了我?”

鐘伯琛拱手:“不敢不敢。咯牙。”

....?你還是我那遜而不谄,寬而不縱的丞相大人嗎?我一直把你當君子,後來發現你黑成了顆李子,今日再一深接觸,原來你是臉皮這麽厚的椰子。

我暗罵自己看走了眼。而鐘伯琛卻輕佻地捏了捏我的耳廓,俯身吐出一句話:“以後別跟別人說悄悄話。離得太近了,不成體統。”

....??丞相大人你也喝假酒了嗎?而且喝的是跟我買的那瓶一樣配方的?你是指魏雲朗嗎?他還不是跟你學的!

“最不成體統的就是你...”我低罵,卻不知為何不想推開他。一擡頭,忽然跟我那四處張望的六弟交接上了眼神。于是六弟一路風馳電掣地跑了過來:“哥!我剛剛聽魏大人說,二哥跟西北軍打起來了?”

鐘伯琛的手從我的耳朵上挪了下來,搭在我肩膀上佯裝撣灰。我後脖梗發熱,不動聲色地往前走了半步離開鐘伯琛的控制範圍:“打起來了。靜觀其變就好。你去多休息休息。留好體力準備賠禮道歉。”

六弟立刻無精打采地垂下了腦袋:“哦...打屁股別打臉成不成?”

我嗤之以鼻地看着他那白白淨淨的小臉蛋:“沒事。反正咱哥倆長得都挺磕碜的。打屁股打臉沒區別。”

六弟一聽我在質疑他的顏值,立馬不樂意了:“哥。我俊着呢!”

我指着營帳推搡他:“滾進去睡覺。放心,哥不可能把你搞得太慘。你好好悔過一下,尋思尋思怎麽賠罪。”

六弟撅着嘴走進營帳,就地一骨碌就開始睡午覺。我對他這記吃不記打的性子甚是滿意,一回頭,腦袋磕在一硬物上。

我嘶了一聲,看着正弓着腰,拿額頭頂我腦門的鐘伯琛,各種不解。他倒好,臉上挂着失望直起身子扭頭走了。

“果然太低了...”也不知鐘伯琛在嘀咕些什麽亂七八糟的。

西北軍跟二哥交戰的地方離此地不遠。我們趴在山頭上看着遠方火光沖天,想必打得很是慘烈。我憂心于劉将軍的身家安危,鐘伯琛卻突然打袖子裏扯出一封信來塞給我。

我低頭一看,竟是我二哥的字跡。二哥洋洋灑灑地寫了四五頁,除去廢話,中心主旨就一個:“二哥知錯了,你出兵把西北軍給打了吧。”

我甚是欣慰,随手把書信扔進了炭盆裏。炭盆旁邊,上官夏沒地瓜可烤了,便開始烤土豆。他擡頭瞅了我一眼,用爐鈎子把信扒拉了一下,讓它燒得更幹淨些。

“殿下。這信是今天一早就送到了的。”鐘伯琛對他的知情不報供認不諱:“微臣一時疏忽,忘記告訴您了。”

我挑眉:“信?什麽信?”

鐘伯琛似笑非笑地抿着嘴唇,将自己身上的披風解了下來,系在我身上。我這一身秋裝加大氅外頭又多了件披風,瞬間變成了頭棕熊。

我剛要把絆腳的披風往下扒,鐘伯琛忽然又給我塞了第二封信。我狐疑,打開一看,還是我二哥。

只不過,這信是給劉将軍的,信封上頭還帶着血,不知是哪位倒黴蛋讓鐘伯琛給砍了把信劫了下來。

信中,他斥責了我這‘不忠不義’的無能皇子,并表示冤有頭債有主,他有辦法将我跟六弟一起打包好送給西北軍解解氣。

我把披風又裹了回來,不想脫了,因為我害冷得厲害。我望向遠方那看不見的戰場,忽然想笑:“伯琛。或許在二哥心中,我确實是個傻子。”

叛逃的是你,小鎮之中圍堵我的也是你。诓我去打西北軍,轉身又賣了我的還是你。你可真是我的好二哥。

只是我不解的是,他上哪兒來的自信篤定我會上鈎?哪怕是五年前的我,也不至于如此不分輕重吧?

鐘伯琛似是看出我心中所想,扶我進了營帳。六弟在草席上呼呼大睡,我給他掖了掖被子,坐在角落處沖鐘伯琛揮了揮手。

鐘伯琛坐在我身側,壓低聲音道:“有人告訴太後,您帶瑾王殿下出巡了。太後疑心您要故意害死瑾王殿下以平息西北軍的怒火。一氣之下,在宮中大辦活喪,說瑾王若是沒完好回去,她便撞死在佛像上。朝中局勢有些動搖。一些迂腐之臣大放闕詞,說您打算一舉除掉順王和瑾王,以穩固地位。”

原來如此。二哥想必也接到這消息了。他賭我跟他耗不起,只能選擇他為盟軍把謠言擊破。這樣我的此行便成了鎮壓叛軍,而不是企圖殘害兄弟。

我雖然有些心裏發堵,卻并不意外。母後她幹出這事兒來,很符合她的人設。只是母後這麽一鬧,等于把她兩個兒子的後路全給堵上了。

我現在若是打了二哥,那便坐實了手足相殘的罪證;若就這麽空手回了都城,那又顯得我做賊心虛。我是豬八戒照鏡子,裏外不是人。幸而我受夾板氣的日子過多了,早已習以為常。

“她怎麽鬧,我不管。我想知道的是,吏部尚書和兵部尚書他們還能壓得住嗎?”我不怕別的,只怕這妄圖自立‘西朝廷’的二哥還沒整明白,一回身北朝廷又分裂出來了一個。屆時‘一國兩制’變成了‘三國鼎立’又成了‘春秋四國’最後再來個‘群雄争霸’。我父皇的帝陵就不用修了,直接得炸了。

“朝中很穩。殿下不必挂慮。兵部尚書和吏部尚書一向手腕過硬。只是...”鐘伯琛久違地出現了憂心忡忡的表情:“只是我們不能一輩子拖在這裏。晚一日回宮,多一分風險。再者,西北軍若是不回邊關,外敵入侵便成了板上釘釘的事兒。到時候就不是瑾王殿下賠禮道歉便能壓下來了。”

我腦仁疼,坐在地上沉思:“可是雙方正在交戰。六弟他又不能貿然跑去送死。劉将軍的暴脾氣我算是見識了,我就怕六弟一現身,還沒來得及說話便被殺了。我陪我六弟來,就是為了給這傻孩子個依靠。他若有個閃失,我可如何是好。”

“殿下。黎民百姓,也卷入了這場戰争。”鐘伯琛指向遠方的一縷黑煙:“殿下終要做出抉擇。現在雙方勢均力敵時,殿下表态,那才算是誠心誠意;如若等劉将軍勝出,殿下再去登門道歉,那就成了趨炎附勢了。”

我嘆息,躺在地上滿心疲憊:“再說吧...我休息一下。”

我還是想等等。說我優柔寡斷也好,自私自利也罷,六弟終歸是我親弟弟,不能保證他的安全,我就白來這一趟了。

我打了個瞌睡,醒來已是黃昏。上官夏抱着褥子往我身上蓋,我嫌熱,正要拒絕,就見魏雲朗匆匆跑了進來:“殿下,微臣一時疏忽,讓瑾王殿下跑出了營帳。據稱他搶了軍馬往汶平村去了。”

我驚悸之下從地上跳了起來,一腳深一腳淺地往外跑。一出營帳,就見鐘伯琛直挺挺地跪在地上擋住了我的去路。我往一側跑,他便張開胳膊抱住了我的小腿。我用力拍打着他的後背,讓他放我去找六弟,豈料魏雲朗也‘臨陣倒戈’,把我拖進了營帳。

鐘伯琛依舊跪在門口,一動不動,我看向鐘伯琛那細長的影子,突然明白自己被算計了。

他是故意将這些話講給我聽的。不,他是講給六弟聽。是我疏忽了,六弟想必是沒我想象中睡得那麽熟,把這些不該聽的話給聽了去。

“魏雲朗!”我拍地大吼,轉而咳出小半口血來。魏雲朗慌忙勸我不要動怒。我一手扯着他的衣領子,一手指着門口的鐘伯琛喊道:"給我把他關起來!"

魏雲朗驚愕,上官夏也激靈了一下退到遠處不敢吭聲。鐘伯琛什麽都沒說,只在地上輕輕磕了個頭,起來走了。

魏雲朗反應過來,慌忙追了出去。沒一會兒又回來禀報道,鐘伯琛已很有自知之明地蹲馬棚裏了,問我打算怎麽處置。

“你去盯着他。別的不管了,就給我盯着他!”我怒極,一口氣提不上來,雙眼一黑拍在了草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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