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停戰】
其實我是裝暈的。
我這口急火憋在心裏,倒是把我的腦子給憋靈光了。就在魏雲朗奉命前去看守鐘伯琛,上官夏跑來給我把脈之際。我找準空檔,鞋都沒穿,一巴掌推開上官夏,沖出帳篷。
不遠處一小兵正牽着馬溜達,也不知是探查消息剛回來,還是在消食。我見他個頭挺矮,決定欺負弱小。我借着這股悶頭往前沖的慣性,一腦袋把他頂了出去,跳上馬打着馬屁股就跑。
或許是所有人都沒想到剛剛還氣若游絲的攝政王殿下,居然能騎上這麽高的大馬絕塵而去。直到我沖出了營地,上官夏才驚慌失措的叫喊出聲:“快攔住殿下!”
然後我清清楚楚地聽見魏雲朗特別大聲地喊了句:“草!”,身後旋即響起了馬蹄子踢踏聲。想必是他在追我。我頭都沒回,嚎了一嗓子:“魏雲朗!你再追我!我就跳崖!”
說罷我沖着懸崖邊就去了。魏雲朗急聲勒馬,嘶聲竭力地吼道:“殿下!”
我才沒那麽傻呢。我玩了個寶馬漂移,拐彎九十度上了山道。
魏雲朗又追了我一會兒,奈何我們已經拉開了一段距離,他只能看着我的背影往死裏甩馬鞭。跑了小一柱香的時間,魏雲朗忽然不追我了。我隐約聽見另外一人在跟他吼話,也不知是誰。
我顧不上去想這些,只一門心思往前沖。我有種很不妙的猜測:六弟可能已經走了很久了。他們搞不好是掐準了六弟已經到了地方,才裝模作樣地告訴我。讓我無力回天。
但是我必須要去。不管六弟是死是活,我都得去找他。他是弟弟,我是哥哥。我怎可以放他一人往刀刃上撞。
我忽然想起,年幼時,六弟雖然比我小三歲,卻一直比我高一頭。導致娘娘們全都謠傳母後克扣了我的口糧。母後氣急敗壞,逼着我每頓必須吃三碗白飯。我吃不下,她就讓嬷嬷掰開我的嘴往裏灌。結果我吃傷了胃,病了半個多月,更瘦了。母後便不敢再強求。
沒過多久,宮裏忽然來了個老道士,唧唧哇哇比劃一通,最後忽然用木劍指着我鼻子,說我這般瘦弱,其實是因為命格不好,很可能會折在半道上。
雖然這老道士被我父皇賞了一百棍子,提前去見他的無量天尊了,六弟卻對他的話上了心。從此母後給他做的糕點,他會留給我一半;進貢的好水果,他把最大的藏起來給我吃。我離國那天,來送我的兄弟裏只有兩個人,一個是我大哥,另一個就是我六弟。我六弟在我上了馬車的一瞬間嗷的一嗓子哭了出來,被父皇在後腦勺上打了一記清脆的栗子...
我的淚珠子很不争氣地往外冒,視線中全是波紋,仿佛又回到了我跳池塘的那一天。可惜,時間回不去了。我或許是這世界上最無能的編劇。在自己寫的劇本裏一點主權都沒有。進,趔趔趄趄;退,萬劫不複。只能在冥眗亡見的塵世間茍延殘喘。我深吸一口氣,卻不小心嗆了一鼻子的塵土,讓我險些把肺葉給咳嗽出來。馬兒不知疲倦地跑着,無視天邊黑漆漆的濃煙,把我颠得渾身疼到發麻。
我也不知該向哪兒去,只能往最煙熏火燎的地方瞎沖。跑了大概一個時辰,我居然瞎貓碰上死耗子般來對了地方,我開始能聽見遠處刀劍交接的铿锵聲。
我沖入了一個小小的村鎮。橫七豎八的農宅,如今已被毀得不成樣子。趟過死氣沉沉的鄉路,繞開屋頂茅草紛飛的農宅,踩爛滾落在地的糧食蔬菜。黃犬狂吠,烏鴉在天空中盤旋。讓我冷不丁覺得自己一腳踏進了陰森的地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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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出鎮子,則是一片農田。我終于隔着好幾百米看見了黑雲壓城城欲摧的軍隊。一邊穿着紅纓铠甲,另一邊舉着‘順’字旗。兩撥人隔着片麥田相望,分明就是箭在弦上,就等着號角一響便拼個你死我活。而這地方顯然已經打過一場了。滿地都是血花,大好的麥穗被踏碎在泥土裏。橘色的夕陽暗淡無光,分不清模樣的頭顱和斷肢在一陣凄厲的狂風下滿地翻滾。不知什麽東西被燒壞了,空氣裏彌漫着焦糊味。
我剛要勒馬,一支利箭擦着我耳廓嗖地飛了過來。我慌忙側首,驚出一身冷汗,又一踹馬屁股,沖上了一個小山包,雙腿直打哆嗦。
我打下頭跟螞蟻一樣密密麻麻的人群縫隙裏頭尋找着六弟。看了左邊看右邊,可惜什麽都看不清,只能看見雙方軍隊在最前頭都有一人騎着高頭大馬,長矛寒芒白光凜凜。
這時,一個極其不和諧的身影出現在了戰場邊緣。我看見一個麥垛後頭忽然站起一小小的孩童。那孩子滿臉的血,一手的泥,茫然無措地站在廢墟中擦着臉。
我的心瞬間懸到了嗓子眼裏,咕咚咕咚地差點沒跳出來。我騎着馬打山坡上沖了下去,在那孩子正懵懵懂懂地發着愣時,伸手把他撈到了馬上掉頭就跑。又有幾支箭有驚無險地擦肩而過,我突然終于找回了‘主角光環’,居然就這麽福大命大地又跑回了山包上。
還沒站穩,遠處戰鼓驟起。恍若隆隆雷聲,震得大地跟着哆嗦。我扭頭,看向一方在半山腰上敲戰鼓的一個士兵,策馬沖了過去。那小兵正掄着鼓槌賣力地敲着,完全沒注意到有人打側後方偷襲。我再度用全身上下最有勁的地方——腦袋瓜子,把他給撞了出去,劈手奪下鼓槌一陣猛砸。
鼓點一變,正準備對沖的人群頓時亂了節奏。我發現不少在後頭正往前沖的士兵全部回頭看向我,而那被我撞了一個跟頭的小兵唰地拔出刀砍了過來。
“刀下留人!”有個熟悉的聲音很是救命地響起。刀刃貼着我後脖頸一閃而過,終究只是‘黃牌警告’,沒有直接紅牌罰下我的腦袋。我抱着大鼓使勁兒敲着,一邊敲一邊用吃奶的勁兒喊道:
“別打了!死太多人了!別打了!老百姓都完了!”
我知道我天真得可憐。數萬大軍怎可能會有人聽我的話。那昙花一現的暫停匆匆而過,雙發依舊長嘯着發動了對沖。剛剛被我救下的孩子終于回過神來,站在我身側哇哇大哭。稚嫩的哭聲在微薄的風裏傳得越來越遠,壓斷了我脆弱的神經。
積屍草木腥,腐敗的味道在我的胃裏翻騰。我開始出現幻覺,看見了一地的凄凄白骨向我伸出手來,空洞的雙眼裏翻出汩汩鮮血,森森白牙一閉一張,竟發出喪鐘長鳴般尖銳的噪音。
六弟無意中促成了這場戰争,二哥自作自受地卷入了這場争鬥。我為旁觀人,擗踴拊心,束手無策。風木之悲尚未散去,如今又把父皇耗盡畢生心血所守住的江山染得越來越髒。
無知是罪;無餍是罪;無能更是罪。我們這群岑家的孩子沒有一個是無辜的。田園寥落幹戈後,骨肉流離道路中。真正無辜的人們已成了黃泉河底的淤泥,無聲無息,只剩下了“活過”二字。僅此而已。
我忽然就不想過了。去他娘的皇位,去他娘的愛恨情仇,狗屁劇本。百姓都死光了,國不複國,家不複家,狼煙滾滾屍骨成路,存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誰為君,誰赴死,處心積慮一念百年,卻敗給了亡魂當道,縱然是鐵石心腸也抵不過枕戈泣血。
我又想起了那不知是猴年馬月的前塵往事。我因一己私利而亡了國,站在城牆上滿目瘡痍。老叟抱着幼童的屍體在城下哀哭,咽不下氣閉不上眼的枉死者随處可見。城牆下,外頭喊着“斬下敵首賞黃金百兩”,裏頭則喊着“生擒賣國賊黎王岑越”。我想跳下那城牆,卻懦弱到癱在地上不能動彈。
這時一人一身白袍,仿佛越過了千年的滄桑與蕭瑟向我走來。他将手中長劍遞給我。我恐懼地使勁兒搖着頭,那人便不再多說,揮劍抹了自己的脖頸...
我也不知打哪兒來的勁兒,猛地拔起了插在地上的一面戰旗,又竄上馬沖向戰場。一人扯住了我的後背,險些把我拉下馬。我一掙紮,将外袍撕爛,到底還是竄了出去。馬兒打着滑,從山坡上稀裏糊塗地跳下,我跑向雙方交接的中心點,揮着旗喊道:“我是攝政王岑越。你們別打了!把我砍了吧!你們別打了!”
正在逼近的兩撥人馬好像真的緩了下來。我的馬卻偏偏在這時受了驚吓,猛擡蹄子原地打轉。我幹脆從馬上滾了下來,一腦袋磕在地上:“我就是岑越!黎王岑越!攝政王岑越!都別打了!千錯萬錯都是我的錯!百姓何辜,江山何辜!”
或許是我花白的後背裸在地上,有點顯眼。我這小小一撮的家夥居然真的被人看見了。
我聽見有人在吼:“黎王?”
“對!是我!”我一臉的灰土睜不開眼,跪在地上閉眼喊道:“我求你們別打了。老百姓沒有家了!二哥!你要皇位!劉将軍!你要公道!我都可以給!可是百姓要的安定,我可怎麽給啊!”
“刀下留人!停!不要傷了殿下!”這回我聽清楚了,是魏雲朗的聲音。他到底追過來了。
話音剛落。旋即高低不一的吼叫聲層起:
“停戰!不得傷了黎王!”
“殿下有令!生擒黎王!”
“把黎王帶回來!”
“殿下快起來!上馬!”
我起不來。雙腿跟灌了鉛似的貼在地上動彈不得。我突然洩了氣,打算就此一了百了,聽從仙女姐姐的話去度今身。
死便死了。我不想再嘗亡國的滋味了。
可惜我這主角光環确實挺耀眼的。我正準備就地去世,身體忽然一飄。一人策馬而來,拎着我的脖領子把我薅上了馬。我顫顫巍巍地擡起眼,見那舉着‘順’字旗的大軍離我越來越遠。除了稀稀疏疏地四五個士兵追來,其餘的數萬大軍中竟無一人上前一步。
那幾個士兵剛追了沒幾步便突然墜了馬,好像是被箭給射中了。我被帶着鑽入了另一方的大軍中,卷着黃沙一路跑到了後方。我眼前的視線越來越黯淡,最後只記得那人把我的腦袋按在了自己的肩膀上,捂着我的後腦勺不撒手,呼吸由急到緩,然後低罵了我一句:
“岑越。你這混賬...”
我長這麽大,罵過我的人有很多。但是罵我‘混賬’的好像只有我父皇一人。那年我方才六歲。父皇問我,若是有朝一日敵軍破了都城,圍了皇宮,你當如何?
我說,那我肯定收拾好細軟,帶上父皇、母後和六弟一起跑。
父皇又問,跑不出去怎麽辦?
我想了想。那便死吧。還能怎樣?好在我們一家人整整齊齊的都在。
于是父皇罵了我足足半個時辰。
父皇不知,他這無用的孩兒最奢望的是什麽。我要的不多,不過是天冷了有皮猴,藥苦了有糖球,夜驚了有嬷嬷搖搖哄哄,每頓飯能吃個八分飽不至于餓着也不至于撐着,不會的功課抄抄六弟和四哥的,學了半年的騎射終于能把箭射到靶子上時,父皇能平平淡淡地誇我半句。
我想,老百姓們保不齊也是這麽向往的,或許比我求的還要少。我們這群當權者,沒幾個人明白什麽叫‘興,百姓苦;亡,百姓苦’。而我輪轉兩世後,嘗遍了人間百味,卻也只能在烽火連天中無病呻吟上幾句,有幸濺起點細微的水花,算是沒白活這麽一遭。
我覺得我要死了。又要死了。終于涼在了自己的劇本裏頭,皆大歡喜。我抱着這位疑似是我父皇的人喊了聲:“爹,我錯了。”然後昏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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