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轉折】

我抱着食盒在樓外徘徊。廣思樓三面環水,僅有一座木橋可以通過。倒是個肅靜的地方。只是這裏潮氣略大,夜間若沒個暖爐很容易鬧肚子。幼年的時候,每每在此地過夜時,我都不得不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個卷,不脫鞋襪,合衣睡一宿。聽取屋外蛙聲一片。

我有些開心。我到底逐漸想起來了不少往事。那被我遺忘在角落裏吃灰的少年時期開始一點點露出了它的本來面目。說不定在不遠的将來,我就能把鐘伯琛所說的"孤雁樓邂逅"的戲份給回憶起來,然後添油加醋地寫進自己的劇本裏頭。

然而又有什麽用呢?冷風吹得我心窩子疼,我将食盒抱緊,踏上了木橋。今夜之後,所有的事情都會回歸正軌。現實再度扇了我一個嘴巴,把我打得滿地找牙。我本是一個很倔的人,撞了南牆不回頭,頂穿南牆繼續走。然而這回,‘南牆’塌了,把我的心給砸碎了。好在我還有點事業可以做,不至于太過傷悲。

我穿過木橋,站在古樸的紅檀木門前沉思。裏頭黑漆漆的,隐約只有一丁點燭光在跳躍。我下意識地摸了摸食盒,也不知紅豆做的是熱菜還是涼碟。若有點熱菜還能給他暖暖肚子。

就在這時,一道低沉的啜泣聲猝不及防地傳了過來。我吓了一跳,難不成這大半夜的鬧鬼了?!池塘裏頭的水鬼爬上來透透風?

結果當我忐忑不安地環視了一圈後,終于在池塘邊的假山後頭看見一熟悉的人影。那人一身朱紅侍衛裝,腰刀被扔在了地上,正抱着膝蓋蹲在湖邊哭。我頓時驚掉了下巴,小步搓過去,撿了根木枝戳了戳他。

“徐長治...你中邪了嗎?”我壯着膽子問道。他慌忙擡起了頭,淚眼婆娑地瞅着我。臉色慘白。

我松了口氣。我真怕我認錯了,然後這貨一擡頭,其實是個猙獰的惡鬼。那我這本就不結實的魂魄得飛得阖宮都是。然而徐長治這位硬漢子哭成了這麽個德行,莫不是出什麽大事了?

我連忙坐在他身邊,摟着他肩膀勸慰:“出啥事了?誰欺負你了?跟本王說,本王給你做主!”

徐長治呆呆地看着我,又看了看我身側的食盒,飛速眨了眨眼:“殿下...您來此地...何事?”

我拍了拍食盒:“給丞相送點下酒菜。”

徐長治沉默了片刻,眼睛盯着食盒不動。我以為這家夥哭餓了,只能打開盒子端出碟花生米:“...吃點?”

徐長治眉毛一挑,突然猛地一吸鼻涕,發出半聲豬叫:“哦...哦...這樣啊...”

哪樣?我一頭霧水。結果這貨露出一個尴尬到境界上的咧嘴大笑,呼嚕了一下臉上的鼻涕和淚珠子甩進湖裏,摸過自己的佩刀,正了正帽子,打地上跳了起來沖我一拱手:“微臣感了頭風...先行告退了...”,然後撒丫子就跑。

我目瞪口呆,看着徐長治跟輕功水上漂一樣打木橋上嗖地掠過去了,快到有了殘影。見他跑得這麽歡樂,我心中飛速閃過了一百個猜測,其中最靠譜的便是,這家夥大半夜的蹲在湖邊又哭又吃風的就是找着生病呢,好有借口去會他的小太醫。

“出息...”我無奈地笑笑。廣思樓大門緊閉,想必鐘伯琛沒看見這裝神弄鬼的徐長治,依舊在打禪。我想起他那天塌下來不知躲,廢墟之上玩金雞獨立的性子就來氣,重重的一推門踏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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豈料迎面而來的是鋪天蓋地的酒氣。我瞬間緊起了鼻子,定睛望向屋子中央。只見鐘伯琛懷裏抱着個酒壇子斜坐在地上,一向梳得端端正正的發髻居然散了下來,前衣襟濕了大片,發冠掉在了地上,沾上了酒污。見我進來,鐘伯琛慢慢擡頭看向我,眼裏噙着淚,神情中竟滿是迷茫和狼狽。

我的天老爺啊,眼前這位憔悴到跟逃荒難民似的人,真的是那位遺世獨立、高高在上的丞相大人嗎?!不正常,太不正常了。今晚這是怎麽了!他跟徐長治一個比一個的詭異。

“殿下...?”鐘伯琛愣愣地與我對視了片刻,忽然輕聲喚道,聲音顫顫悠悠,夾雜着明顯的膽怯和哭腔,簡直要了我的老命。我一肚子的火氣瞬間化為濃濃的心疼和懊惱。我一個箭步竄過去把酒壇子奪下來放在地上,伸手抱住了他的胳膊:“別哭啊。我不怪你了,我不生氣了。咱不關禁閉了...”,說罷我捏着袖子去擦他的額頭。

鐘伯琛一頭的虛汗,發絲黏在面頰兩側微微打了卷兒。我慌裏慌張地把他的頭發順着往耳朵後頭理。他臉上帶着飲酒過度的紅暈,體溫卻涼得吓人。我把他的汗擦幹淨,然後解開外袍披在他身上,拉過他的手哈熱氣:“這屋子裏頭有炭盆...怎麽不生火呢?”

鐘伯琛卻像是不認識我了一般,用涼兮兮的手指頭順着我的耳垂,一點點往下摸索,一直摸到我的下巴,捏了捏上頭的半兩腱子肉。

我被他掐疼了,好氣又好笑地抓住了他的手:“放肆!”

鐘伯琛還是目光飄忽着,一滴淚在眼眶裏頭來回逛蕩就是不掉下來,看得我心裏發慌。

“殿下...微臣對不起您。”他忽然往前一傾身子,腦袋枕在我肩膀上,竟似是在撒嬌一樣:“殿下。您來送微臣了?幸而微臣還活着...能親口跟您道歉...”

我皺起了眉頭。他這話說的怎麽跟交代後事似的。于是我雙臂抱着他的腦袋瓜子給他順了順毛:“你咋了?病了?什麽送不送的,多不吉利啊。以後不能說這種話。”

鐘伯琛僵了一下,突然擰了一把我的大腿。我呲牙咧嘴地把他推開,佯裝生氣:“這咋還動手動腳的?”

鐘伯琛頓時露出很是費解的表情,又擡手給了自己一個大嘴巴。我吓壞了,連忙制止他‘自殘’:“我都說了不怨你了。是‘敵人’太狡猾,讓丞相大人栽了。等天亮了我就當着我娘的面毆打我六弟,讓她感受一下心痛的滋味...”

我是開玩笑的。從小到大,我沒碰過我弟一指頭。一是我們兄弟感情深,二是他比我高一頭,我打不過他...

鐘伯琛此時的神情像極了我在背那些繞口的史書時的模樣。眼角耷拉着成了八點二十,眉毛挑着又成了十點十分,在臉上畫了一個大大的叉形,似是不理解我說的話。我猜他可能是喝多了,腦子不清醒,只能起身先把炭盆給點上。随着屋內溫度慢慢上升,鐘伯琛終于如夢初醒般問道:“殿下。您...為何而來?”

我無奈地抱起酒壇子掂了掂,發覺滿滿一壇子酒就剩下一個底兒了:“我讓人給你做了點下酒菜。誰知丞相大人居然如此海量,你也不怕傷了胃?”

鐘伯琛看向我手中的酒壇,面部瞬間變得緋紅,又磕磕巴巴地問道:“這酒...?”

我把炭盆拉得近了些,坐在鐘伯琛對面把食盒裏的小菜拿了出來。見裏頭竟然還有四個包子,甚是驚喜地拿了一個先吃了起來:“這酒是你送我的那壇。我沒舍得喝完,只喝了一小杯。今夜一時興起想跟你對飲,結果你就給我留了這麽點。”

鐘伯琛揣測着我說的話,半天才有了回應:“對飲?”

我一頭霧水,總覺得鐘老哥忽然聽不懂人話了。于是我又拿了個包子往他嘴裏塞:“你趕緊醒醒酒吧。”。

鐘伯琛嘴裏叼着包子傻乎乎地看着我。我覺得好笑,順手把酒壇子舉起來仰頭喝了半口。結果鐘伯琛突然劈手搶過酒壇,掰着我的嘴滿目驚恐。

我被嗆得直咳嗽,匆匆咽下這口酒,心裏可謂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你都喝了這麽多了,該讓我喝一口了吧?”

鐘伯琛的眼眶紅彤彤的,眼中居然急出了血絲。他按着我的肩膀直勾勾地盯着我看了許久,直到我把他嘴裏的包子給拿了下來扔回食盒,他才觸電般縮回了手,夢呓似的喃喃出聲:“...殿下...酒裏沒毒?”

我沉默,沉思,又回憶了一下徐長治剛剛的表現,以及鐘老哥這反常的失态,胸腔中咕嚕一聲湧起一口老血堵在了嗓子眼裏。

我一把推開鐘伯琛,将剩下的酒一飲而盡,把酒壇子狠命地摔了出去。随着那無辜的酒壇子摔成兩半,巨大的回音萦繞在房梁上來回飄忽,我終于将多日積攢下的對他的不滿一齊發洩了出來。

“在你眼裏,我就是個混球是嗎?斷袖、倒貼、不學無術、殘害忠良;昏庸無知?!”酒上頭了。這灼熱感比以往來得都快。我覺得我的鼻孔跟水壺蓋上的那個眼似的呼呼冒熱氣。

我可算明白了。徐長治哭什麽,他又哭什麽。徐長治會錯了意,以為我是賜毒酒給鐘伯琛;而鐘伯琛這位號稱第一才子的大丞相居然也這麽信了!

我指着鐘伯琛的鼻子開始吼,眼淚鼻涕一大把地往嘴裏淌:“他李擎算什麽東西!陰險小人一個,就算老子曾經對他有那麽一星半點的好感,也被磨沒了;而你呢,你又算什麽東西,你憑什麽這麽折辱我!”

鐘伯琛蹭地從地上站了起來,撲過來抱我。我使勁兒打着他後背,甚至動嘴咬了他肩膀。他卻不知疼一樣硬是把我給勒得沒了勁兒。

我越來越不清醒。酒精随着我這股急火直接入了血液。我渾身發燙,抽着氣哭得斷斷續續:“你不跟我交心,也就算了。但是別作賤我吧?”

“殿下...殿下...”鐘伯琛的忽然身子一軟,跪了下來。我被他帶着一起跪在地上,耳朵貼在他胸口上,聽見裏頭跟鼓點似的咚咚的心跳聲。我被他那濕噠噠的衣服堵住了鼻子,險些窒息。昏昏沉沉地控訴了起來:

“你知不知道,當初你說不會再讓我擔驚受怕時,我多開心?”

“我娘一直說我是個軟蛋,長大娶不到媳婦。我不圖有姑娘喜歡我了,我就想圖你說的是真心話。”

鐘伯琛忽然捧着我的臉,使勁兒親了一口我的額頭,眼淚流了我一鼻子:“殿下。臣是真心的...”

真心?你真的還有真心嗎?就算有,那真心也被你藏在了一層又一層厚重的猜忌之中。你為什麽這麽愛逞強,這麽喜歡沉默。明明說開便好,你卻寧可喝下那所謂的‘毒酒’,也不願意問問我到底是怎麽想的。

我忽然很想報複他。于是我擒住他的下巴,使勁兒啃在了他的唇上,直接咬出了血。他也不躲,任我啃了半天。唇間的酥軟讓我喪失了思考能力,我伸手去扯他的腰帶,居然幾下就給扯下來了。我把手探進了他的衣服裏頭,去抓他胸前的嫩肉。鐘伯琛愣了一下突然将衣服一扯,将我橫抱了起來。

我一陣天旋地轉,止不住嚷嚷着:“我讓你自命清高!鐘伯琛!是你招惹我的!”

喊完我就徹底迷糊了。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只折翼的燕子,掉進了麥地裏。有什麽重物壓在了我的身上撕着我的衣物,散發着燎人的熱浪。我用餘光看見一亮晶晶的東西被扔了出去,好像是我那鑲着珠子的發冠。繼而我身上一涼,但很快又熱乎了起來。只是我像是摔壞了腿,僵直着舉在半空中,動彈不得。

再後來,麥穗忽然長高了數倍,起起伏伏地擊打着我的身軀,把我帶得前後踉跄。持續了不知多久,我終于渾身酸痛,無力反抗。耳畔有一人魔咒般不停地說着:“子遷...我愛你,我愛你...”

我出現了幻覺,眼前多了兩個身影。一個是李擎一只手牽着他那已經有了婚約的太子妃,另一只手卻向我伸來:“子遷。我是愛你的!”

另一人則模模糊糊看不清模樣。他一身布衣跪在地上,捧着我的手貼向自己的額頭:“子遷...你等我...我會...”

後邊的話聽不清了。我被一股熱浪充斥了腹腔,忍不住悶哼了一聲後徹底睡死了過去。

作者有話要說:

……戰戰兢兢地開了個小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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