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深情】

外邊依舊下着鵝毛大雪,鐘伯琛把外袍一脫,鎖好門窗,陪我一起躺在被窩裏瞎唠。

時至今日,我終于看清了真正的他。原來他沒我想象的那般完美。只是比普通人更能硬撐罷了。某種意義上,我們倆很相似。我是從小被母後打習慣了,肉身上帶了層鐵皮,怎麽折騰都能留口氣,好死不如賴活着;鐘伯琛是心外頭裹了層殼,自幼對所有人都戒備慣了,有了不符合他這個年紀的隐忍,任誰都難以看清他的真心。

說白了,我倆都是屬烏龜的。

明白了這一點後,我忽然很心疼他。上輩子的他,得被我傷得有多深?緣已逝而情難止,生有崖而思無盡。他看着我一步步走上斷頭臺,我把他一點點逼上絕路。君不悟,孤魂殇。正應了玉佩上的那半句殘詩:“前塵往事斷腸詩”。一見傾心,機關算盡卻終究白衣成殡,葬了一生錯付。

我跟李擎真是兩個半斤八兩的混賬,欠了一屁股情債,怎麽都還不清。

我把耳朵貼在鐘伯琛的胸口上,聽裏頭強有力的心跳聲,這才微微安心。我想我終歸是虧欠他的。我不能陪他去種地,也不能陪他去流浪。我是“王”,是父皇的兒子,是接了傳承的人。我做不到跳出這亂世之秋,拐了鐘伯琛歸隐山林。唯一能給的只是一句承諾:

“等天下太平,你帶我走吧。你喜歡做什麽,我都陪着你。”

鐘伯琛拍着我的腦袋回答道:“我沒有喜歡做的事情。我這顆心,唯有用在你身上的時候才是活泛的。”

我有些困倦,将他摟得緊緊的又說道:“你說你是被舉薦當的丞相,我本以為你在朝中人緣極好。現如今想想,他們确實都提防着你。你若覺得難受,我給你封個王,讓他們不敢再打壓你。”

鐘伯琛忍不住低笑出聲:“小五...你是不是忘了你還沒登基?你只是王,怎可能給我封王。”

我蹙眉,一臉茫然的擡頭看他:“那咱之前封的那一窩侯位,算不算數?”

他笑得如沐春風,說的話卻十分缺德:“诏令上沒蓋帝印。”

所以你這是空手套白狼咯?!我目瞪口呆,聽着門外北風呼嘯,雪花飄飄,憋了半天又問道:“你怎麽住這裏?我找遍全城,沒見到丞相府。”

“丞相府,我賣了。銀子捐了國庫充軍饷。”鐘伯琛裝出一副可憐巴巴的模樣,讓我忽然想起了新入編制的花狗紅薯:“私賣相府乃是大罪,望小五高擡貴手,饒我一命。”

“...還真有人敢買啊...”我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在他臉上唑了一口:“那這是哪兒?怎麽冷冷清清的,看上去還有點破舊。”

“義父留下的老宅,年久失修,我也無心打理。府中下人,我只留了一位管家,小厮三人。他們都上了歲數,想修個棚頂卻爬不上梯子。好在這間屋子還能住人,不太漏風。”鐘伯琛笑笑:“殿下屈尊駕臨寒舍,招待不周。望殿下恕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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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說鐘老哥,你過得有點慘吧?我忽然開始不正經,拱來拱去地挑逗他:“寒舍?不見得吧...金屋才能藏嬌。是不是啊,大寶貝...”

鐘伯琛最受不了我這麽叫他,臉紅得簡直能冒煙,拼命抿着嘴唇不敢吭聲。我料定他顧及我身上的傷勢,不得輕舉妄動,便大着膽子伸出了鹹豬手,到處亂掐掐。眼看鐘伯琛的身子越繃越硬,腦門滲出了汗珠。我怕把這可憐孩子憋壞了,見好就收地縮到了床榻最裏邊,離他遠點,并開始轉移話題:“對了。還沒問你,半路跑回大哥那裏作甚?”

鐘伯琛長舒一口氣,清咳兩聲化解尴尬:“談買賣。”

“買賣?!”我詫異,也不知他倆談了啥見不得人的秘密交易:“我大哥此人,一向暴躁且小心眼。當初你跟魏叔聯合起來攆走了他。如今你自投羅網,他竟沒有為難你?”

“崇王他...其實一直念着你。”鐘伯琛若有所思,翻身看向我:“崇王疑心北朝廷的實權在我和魏将軍手中,而你被我們二人軟禁成了傀儡。但你遲遲未登基為帝,魏将軍駐守邊關,我又毫無動作。他心生疑慮,這才劫了我。他本想将您換過去,逃離我們二人的“控制”。我當時不解他的真實用意,還以為他想對您不利,便想辦法逃走了。”

我微怔,心中的猜測被一一證實。當初大哥遠走南方,卻沒有稱帝。我便一直疑心,他圖的并不是皇位,而是別的東西。可我萬萬沒想到,大哥他居然如此挂念我。

“你怎麽跑的?”鐘伯琛手無縛雞之力,何以從大哥手中逃脫?僅憑他的靈牙利齒嗎?

“伺機跑了。他以為我不會武功。”鐘伯琛兩句輕描淡寫,把我吓得夠嗆。所以說他帶着佩劍不是為了當裝飾?

哦對。我忽然意識到,當年孤雁樓初識,我親眼目睹了鐘老哥如何一個打十個...不過那都是群普通小厮,我大哥這般戰場上耍大刀的人物,怎可能不是他的對手?

我對鐘伯琛的認知再度更上一層樓。他可能真是個神仙,誰都為難不了他,唯獨栽在了我手裏。

一想到這裏,我頓時覺得身上責任重大。我慌忙理了理頭發,整理了一下儀容,下定決心從此習文學武,更般配他一些。

“殿下回宮途中,崇王殿下主動相邀于我。我們二人商定,恢複南朝廷跟北朝廷的商路,還似以前那樣。”鐘伯琛伸手捋直了我緊蹙的眉頭,嘴角帶了絲抱歉的笑意:“微臣不才,若非殿下親自說服了崇王,崇王是萬不會退步的。”

“我說服了大哥?”我一頭霧水。我說什麽了?我們之間的談話方式不都是他單方面毆打我,然後我強撐着不求饒嗎...

“崇王說你變了。”鐘伯琛忽然面露感傷,挪到我身邊面貼面地仔細看着我:“他說你本就有點傻,病一場後,傻得更厲害了。誰知再見面時竟變得如此果敢。他問我,你到底是一直在裝傻,還是又受了什麽刺激忽然成熟了。我答不上來,只覺得...小五,我應當早點到你身邊,讓你過得不必那麽苦。”

我無言。平心而論,上輩子的我,并不是真的傻。若我真是個白癡,那也不會瞞住了鐘老哥把國家給玩沒了。

“我其實...不苦。”我忽然覺得心底裏有什麽東西消散了。上輩子困擾了我一生的怨恨,跟一枚釘子一樣,插在我的心上。不去提,不去想,倒也看不出來有什麽異樣,只是它終歸存在,冷不丁碰到它,就會疼到渾身戰栗。

我一直以為我被抛棄了。爹不親,娘不愛。又想不通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麽。我帶着傻笑的臉,怨毒地活了一生。然而現如今我才知道。爹是親的,他寧可舍了驕傲的大兒子,也要把好東西全留給我;娘确實不愛,但她不是我親娘,把我養大了,也算勞苦功高。

父皇讓我“度德量力”,想必他知道他的傻阿五是個啥尿性。然而他為什麽還要把皇位留給我呢?我想不通。我估計我大哥也想不通,心中略有怨念,但還是信守承諾,照顧着我這個弟弟。

我又想起了大嫂,突然覺得自己特別殘忍。我對大哥說了不可挽回的話。大哥他怎可能不愛大嫂,一對青梅竹馬如今生死兩茫,不得思量。我之前還在憂傷于父母雙亡,卻忽略了大哥也是生母早逝,身邊一個親人都沒有。經歷了喪妻之痛,如今兒子又被我拐跑了。我确實太過分了。

“我把大侄子給帶過來了。本想着跟大哥換糧食...”我羞愧難當,不敢擡頭:“信我已經發出去了,如今也追不回來了...大哥會不會一怒之下...”

“讓世子殿下在宮中過了年後就回去吧。”鐘伯琛道:“你未曾為難過他,他回去後自會告訴崇王。皆時全當一場誤會。”

我點頭,心裏稍微舒服了些。此時已近深夜,吹燈窗更明,月照一天雪。鐘伯琛說這間屋子能住人,也僅局限于能住人了。我被不知從哪個窟窿裏鑽進來的冷風凍得鼻尖發涼,身上的被子又短又小根本不夠兩個人蓋。鐘伯琛大半個身子都露在外頭受寒風,我看着心疼得慌,只得跟他貼得緊緊的,把被子努力一卷,将我倆勉強包了進去。

“再節儉也不能這樣。你畢竟是我朝丞相,過得這麽寒酸,不像話。”我心裏盤算着明天就派幾個給他修屋子,順便送點新被褥。

鐘伯琛低笑,繼而将雙手雙腿全扒在了我身上,似是想把我按進他身體裏去:“我其實不是節儉,只是懶。”

“等哪天這危房塌了,看你還懶不懶!”我戰戰兢兢地聽着被風吹得嘎吱響的屋頂,總感覺一覺醒來,整個屋子搞不好已經被風吹得只剩個門了。

“塌了我替小五扛着...”鐘伯琛好像有點困了,卻強撐着眼皮子一直目不轉睛地盯着我:“小五。我特別怕,一睜眼你就不見了。我本不知道你來會崇王,直到在躲藏中聽見魏雲朗他們攻城時,喊交出“攝政王殿下”,我頓時覺得天都塌了。小五,我看見你的诏令了,你給魏雲朗留了退路,給朝中老臣們留了退路,亦給瑾王和魏将軍留了退路。唯獨忘了你自己。”

“哎呀,我這不是沒事嗎。”我連忙親了親這滿腹委屈的大寶貝。

鐘伯琛任我一通亂親,神情中卻還隐約帶着潛臺詞“我難過了,哄不好的那種”,別別扭扭地開始訓我:“小五,你記住。我只給你一人當丞相。你若不要我了,我才不管什麽國家百姓的,直接自刎...”

我慌忙捂住了他的嘴。

我腦子裏一直有個夢魇般的畫面,比被五馬分屍的時候還難受。那位一身白衣、在我面前揮劍自盡的人,或許就是他。我一直克制自己不去回憶那人的面容,生怕真跟眼前的他對上號,承受不住。

“以後不穿白色的衣服了...太素了,不好看。”我昧着良心說道。其實鐘伯琛真的很适合白衣,雅潔清淡。

“我已經許久不穿了...小五上次就說不喜歡。”鐘伯琛居然還記得。說完後他終于抵不住困倦,把腦袋往我肩窩上一埋,昏昏欲睡:“小五...明日就不去早朝了...好嗎?”

我慌忙摟緊了他:“睡吧,過年了,不上朝。我陪着你。”

鐘伯琛終于睡着了,面容沉靜,嘴角勾着一抹若有若無的笑意。我突然覺得,此時的他仿佛如毫無防備的嬰孩,将最脆弱的一面暴露在我面前。

你究竟看上我哪點了呢?我懷着疑問輕撫他的面頰。僅孤雁樓的一次邂逅,就能讓你如此奮不顧身?你可知我負過你,欺過你,落得個死無全屍的下場後又回來禍害你?

我決心一輩子不告訴他這個秘密,前提是我真的能在這個世界再過個“一輩子”。

我悄悄起身,跨過鐘伯琛的身體,由床榻內側轉移到了外側。果然,外側要更冷一些,從門縫鑽進來的冷風吹得他的後背又冰又潮。我摟着他的腰躺下,把臉貼在他的脊背上,心中道了句好夢。

雪打舊河山,還寝夢佳期;系我一生心,不負君之情。

翌日中午,我們共乘一車,入宮處理政務。鐘伯琛休息了這麽一宿後,整個人恢複了仙氣。往書案旁一坐,舉手投足間的潇灑似是來與我煮茶論道,而不是批折子。我拿着印章一通亂蓋,眼睛一直瞄着鐘伯琛,不小心把章蓋到了自己袖子上。

這時,徐長治将一封書信呈了上來,說是崇王回信了。我慌忙叫來岑蠻,還望大侄子回去後美言幾句。大侄子正義凜然地表示沒問題,畢竟這麽些天的好飯好菜不能白吃。我顫顫巍巍地打開了信,做好了被大哥劈頭蓋臉一通罵的準備。

然而沒有。整張信紙上只有鐵骨铮铮的三個大字:

“不要了”

一片寂靜間,岑蠻汪地一聲哭了出來...

作者有話要說:

恭喜攝政王殿下喜提大侄子長期撫養權...

岑蠻:“爹在饅頭跟我之間選擇了饅頭……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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